彼时少女身形尚未长开，但已经有了大人般的老气横秋，一家铺子一家铺子给丹阙介绍过去，每家出售什么，哪家的货最佳，又或独具特色，轩憬都能一一道出，并耐心向她说明那些她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喂，怎么发起呆了？”

梵幽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不是说买器物么？你想先要什么？”

丹阙定了定神，道：“香炉……”

“正好，旁边这家就有卖。”梵幽立刻拉着她走向一旁的店铺。

丹阙前世见惯了专供皇家的器物，眼力多少有所长进。

思夜城不过是一座小城，看到掌柜大力推销的上等香炉货不值价后，她便有些兴致缺缺，最后只挑了个不起眼但廉价实用的小香炉，并“香道七君子”。

那掌柜包器具时还不死心，劝道：“客官既懂香道，不妨再挑些上等香料吧？”

丹阙微微蹙眉，正想婉拒，身后忽响起一声笑：“我知道姐姐需要何种香，可你店中没有。”

那声音沙哑低沉，似是刻意压着，然而丹阙一听便知是谁，当即愕然回头。

一位少年郎正立在她们身后不远处，头戴帷帽，一袭白衣干净素雅。

别人或许不识“他”，但丹阙一眼就认了出来。

分明是女扮男装的轩憬！

第4章 薄礼

轩憬怎会出现在这里？

认出来者后，丹阙困惑不已。

且不说从峨影山到思夜城有多远，路途劳累相当于加重伤势，有损身体，思夜城虽然地处偏僻，远离灵鸢城，但谁也无法保证城中有没有伤她之人的眼线。

轩憬也应当清楚，这种时期留在山中躲避风头，方可保自己性命无忧——前世她就是这么隐忍过来的。

然而今生……她有什么非下山不可的原因吗？

丹阙还未想明白缘由，便听掌柜不悦地斥道：“哪来的登徒子？！”

又听轩憬笑：“您言重了，不过是见这位姐姐久徘徊而不得，忍不住想出主意罢了。”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不等拧紧眉头的掌柜再开口，轩憬悠悠道：“东海檀香，南郡伽罗，蜀中甘松。这三样，店中可有货？”

丹阙微微有些失神，一瞬间，眼前的少女似乎与日后的白衣帝君合为一人。

掌柜也一惊，定了定神，冷笑着反驳：“莫说小小的万宝阁，便是到了皇都灵鸢城，也未必有立即拿得出这三样的店！”

“是么？”轩憬故意拖长音，随后转向丹阙，“姐姐莫要被他诓骗了，我在城中另一家香料铺就见过售卖。”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丹阙哪能猜不到她的意思，提上已经包好的器具，微笑婉拒：“阁下好意我心领，但我并不需要这么名贵的香料。”

她不明白轩憬为何突然下山，又为何要出言抢别人的生意，只知自己若不想与她再有交集，此时需装作没认出她，“心领好意”就够了。

尴尬的人只剩下轩憬，不过她好像并未放在心上，仍从容道：“既然如此，是我唐突了。不过城中尚有其他优质香铺，或许会有姐姐心仪的香料。若姐姐需要，我可带路。”

丹阙蹙眉，内心又开始烦躁起来。

然而不等她道出“不需要”，有狐看热闹不嫌事大，嬉皮笑脸将轩憬搂住：“行啊，烦请小公子引个路！”

丹阙：……

她恨不得立马把狐爪从轩憬肩上扒拉下来，沉声道：“我暂时不需要。”

“我瞧这位小公子怪认真的，没准真有你想要的好货呢？”梵幽说罢，还给她使了个眼色，搂着轩憬出门，又问，“小公子，你推荐的香铺在哪儿？”

“不在万宝阁，在城西一座香楼里。”轩憬乖乖道，“不过若是那三样名贵香料，未必有现货，但可以先支付定金。”

“没事儿，先瞧瞧再说。”梵幽点头，搂着她下楼。

丹阙只好快步跟上。

一路上，她听梵幽问了轩憬许多。

叫什么名字，多少年纪，家住何处，喜好什么，可吃过花酒。

她一时竟分不出老友是在认真套话，还是瞧上了男装的轩憬，对她起了兴趣。

不过轩憬看起来并没有与她们相认的意思，只是自称“阿景”，今年刚满十六岁，后面的问题也随口敷衍过去，只是听起来认真罢了。

“姐姐们又如何称呼？”轮到轩憬发问。

梵幽眨了眨眼：“你唤我白姐姐，唤她盈姐姐就好。”

丹阙不免想起这狐狸幼时不识字，一口一个“小缺”唤自己，听闻这个称呼，忍不住跟着露出笑容。

连带着轩憬唤她“盈姐姐”时，她也没再感到不悦。

“这孩子身上有紫银峰的桃花香。”

走到城南时，她忽然听见梵幽传音，“她穿的也是桃婆婆亲手织的羽衣。桃婆婆的性子你清楚，若是寻常人，可拿不到她亲手织的羽衣！”

丹阙一怔，想了想，传音试探老友态度：“莫非……她是我捡来的那个孩子？！”

“错不了！”梵幽笃定道，“她恐怕来头不小，非权即贵。伤那么重还下山，也不知要做什么，咱们得看紧些！”

丹阙不答，稍微加快脚步，表示同意。

她总算弄明白老友突然对轩憬热情的缘由。

若说轩憬心怀天下苍生与灵鸢城，那么梵幽满心装的则是峨影山的妖精们。

一切可能影响峨影山的人或事，在探明真相、排除其有害性前，都不会被她轻易放过。

三人一路无话，除了回答问题和带路，轩憬没再做出别的事。

丹阙闲来无事，悄悄观察一路，发现此时的轩憬同样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或者，用“漠然”来形容更贴切。

她对街上的繁华视而不见，面上挂着的笑容也标致、客气而疏离，就连扬起的唇角也保持着相当固定的弧度。

不知是因着变装有意隐藏，还是因着被迫害的遭遇，她整个人上下死气沉沉，全然没前世初遇时那么有活力。

唯独……

唯独在与她对上目光时，那双桃花眼才会忽然变得灵动。

但对丹阙而言，被轩憬“偏爱”并不是个好兆头。

于是她将目光转移到街上。

虽然她将拥有相当漫长的自由，不过刚失而复得的时候，还是值得小庆一番的。

梵幽仍在试图套轩憬的话，猝不及防被塞了颗齁甜的冰糖山楂，差点噎住，万分震惊地转向丹阙。

“不对劲，你怎么喜欢起甜食来了？”她将串冰糖山楂的竹签拿在手里，边嘀咕，边一小口一小口咬起来，皱眉评价，“嘶……这个山楂实在太难吃了！又酸又涩！回去我给你采点好的！”

现下是初秋，正逢山楂果成熟的时节。

丹阙欣然应下，也吃起冰糖山楂。

唯有十足的甜，才能勉强掩盖藏于皮肉底下的酸涩。

即便做得不好吃，但她还是最喜这口。

冰糖山楂自然没有轩憬的份儿，今世她与她并非朝夕相伴的师徒，也未必同路。

少女不经意看向路边的糕饼铺子，藏在白衣之下的手指微动，摸了摸腰间钱袋，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

-

城西，如醉楼。

丹阙记忆里，这儿是思夜城最大的香楼，经营各种香品，香炉和用具品质虽也一般，但香料着实有许多上等货，一进楼内，便能闻到浓郁而干净的香料气味。

轩憬似乎相当熟悉此地，径直将她们带到三楼，走入一家不起眼的店铺。

梵幽却警惕地拿出两块避毒面巾，递给丹阙一块，看着她绑上，才拉她跟进去。

就这么稍微耽搁了一会儿，丹阙刚进店，就见轩憬面前多了个巴掌大的小布包。

“正巧，南郡伽罗还剩最后一块。”轩憬抬眸，笑着将布包递给她，“我已替姐姐付过钱了。”

丹阙没接，敛起笑意，正色道：“我只是来随意看看罢了，并没有打算买如此名贵的香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