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姐有病+番外(3)

作者:再枯荣 阅读记录

说的什么听不清,只见那青年态度一变,立时将腰杆挺起来,腰间抽出把折扇,“唰”一下展开,刹那姿态愈发器宇轩昂。

这青年道:“不知小生哪里不好,难道连给尊府做个鞍前马后的小厮也不配?还请尤老爷说明一二,小生回去也好自省自改。”

尤老爷眼力好,见他那扇面竟是唐寅的真迹,便端正身子,浑身的肉温和地颤一颤,堆出一脸生意人的谄媚笑意

道:“岂敢岂敢,是公子才学出众,我尤家庙小,不敢劳驾你屈尊降贵。尤某人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的出身,多年跑生意做买卖,也算有些见识,自然也有些自知之明。”

那青年楞了楞,心知露了马脚,也不再费心歪缠,眼在屏风上流连片刻,弹弹袍子“哼”一声,随意打个拱手抬腿出去了。

尤老爷忙拔高了嗓子在后头殷勤吩咐,“管家,快!送送公子!”

厅上只剩下两位,隐隐约约地立在尤老爷肥胖的臂膀两边。妙真垫着脚只望其中一个,拿扇遮着与曾太太闲话 ,“娘,方才那个不好?怎么给请出去了?”

曾太太乜一眼,“不是不好,是好过了头,给咱们家做小厮,咱们哪里担当得起。”

外头一向传闻尤家大小姐天姿国色,自然少不得有那起浪荡公子钻头觅缝想法子接近,这些年也是见着一些的。

也有这个缘故,尤老爷才要拣个可靠的小厮跟进跟出。

妙真额心打个死结,没好气地朝地上轻啐了下,“呸!”

两人仍向屏风上瞧,那尤老爷肥肥的身子骨扭一扭,又歪到另一边去,“吭吭”咳了两声,把手里的泥金折扇缓缓收起来,笑问:

“你们都是有些才学的人,再用几年功,也能走一走仕途。又何苦到我们家里来抢着做个小厮?岂不是屈了才了嘛,啊,你们说是不是?”言讫洋洋洒洒大笑起来。

一位瘦得遭了灾似的青年也跟着笑,“尤老爷有所不知,后生倒不是图尊家这五两银子的月薪。只是常听人说起尤老爷是咱们嘉兴有名的大善人,虽是商贾,却最器重读书人。后生早想结交,叵奈富贵之家,不敢轻易高攀。今日得此良机,便赶来结识,望老爷不嫌。”

尤老爷低着脸把扇摊开,又拨着褶子一下一下往里收,“不嫌不嫌,读书人最该敬重的嘛。”

适逢老管家送了人回来,他大手一挥,吩咐道:“管家,去取二十两银子来赠与这位公子,只当是相识之礼。”

那青年得了银子,欢欢喜喜谢过去了。

好嘛,这是趁机上门打秋风的!

曾太太白眼险些翻得昏过去,咬牙切齿抱怨,“你看看你爹,就显得他有钱似的,非亲非故就白送人二十两银子。”

妙真只得陪着笑脸劝和,“乐善好施也是积阴德的事嘛。”

她嘴上这样劝,心里也是瞧不上这些四处伸手的人,拖着一抹轻蔑的目光,继而看下剩的那个人。

果然就剩了他。

屏风上的缂丝如烟如雾,他那双眼睛隔着这缂丝终于抬起来,像是藏着些挖不尽的危险秘密。

令妙真蓦地想起后头柴房里常来讨饭的一只大狼狗。嘉兴府连狗也晓得她尤家富裕,常三五成群在后门徘徊着等他们府里的残羹剩饭。

那狗原是领头的,浑身灰凛凛的皮毛,长得一副威风神气的凶相。常来常往间,狗与人倒混了个半熟。妙真听见下人们说,闲时无趣,也常拿些屋里吃不了的肉馅果子到后门去喂。

别的狗讨到吃的都会卖个乖,唯有这狗十分不给面子,简直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

也不知是想到那条狗的缘故,还是晨起就存些怨气的因由,更兼受前两位的影响,妙真总觉得这一位也是别有居心。

所谓父女连心,尤老爷也已失了耐性,愈发将个身子歪在椅上。

屋外一片乱莺残蝉烘得人昏昏欲睡,他打着哈欠道:“你呢,才刚只顾着听他们说。还没问你姓什么,哪里人,家中人口几何,做的什么营生?”

“小姓良,名恭,嘉兴本地人氏,家住白鸽子街凤凰里。父母早逝,家中现只有寡居的姑妈一亲。家父在世时有些手艺,在街上开了间铺子做伞,挣了几个钱,送小的上过几年学。后因家父病逝,家中没有进项,便搁置了学业,四处做些散工,养活姑妈。”

尤老爷把眼缝撩开,打量他一番。

这良恭比前头两位如此不同,那两位一个过分谄媚,一个又过分倨傲。只有此人,由头至尾都是恭顺缄默的态度,问他他便说,问不到他他便不开口。

他立在那里,就如同门外的秋,有种萧索散漫的意味,衣摆给过堂风撩起来,成了片被流光抛却的叶。

尤老爷仿佛可以看得见,他的魂魄似乎早在往事里凋敝。连他故意提得精神抖擞的嗓音,都有种功亏一篑后认命的靡废。

这样的人正撞尤老爷胸怀,就是要找这样个读书明理,又不至心高气傲的年轻男人服侍妙真。

尤老爷来了些兴致,又慢慢歪正起来,“都做过些什么差事啊?”

良恭揪起眉细数,“头些年年纪小,没多大力气,替人家代写过书信。后来力气见长,走街串巷担柴火卖炭,红白喜事也接,给人家抬棺抬轿。要是吹打班子里缺个角,也能勉强凑个数。”

说着一笑,“总之什么力气都使得,什么活计都能学着干。”

“你也读过书,怎么不找些舞文弄墨的活计做?比做这些力气活也要松快些嘛。”

良恭干涩的喉头挤出缕满大无所谓的笑,“小的自不读书起,就不打算再做这些读读写写的事情了,省得又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他语调松快,笑意也轻盈,呼吸却似沉重迂回地袭进屏风后头。使妙真忽然觉得这燥热的天,怎么萦绕着一种大势已去的冷静。

她不由又把脚尖垫起来,贴着屏风细窥。

好歹窥得清晰了一些。他的眼角有些垂沉着,掩住一半散漫的挑衅的凶光。而这凶,更像是一种警惕的自保。

在尤老爷看来,这人本分,知道斤两。他把胳膊放平,眯着的眼缝里迸出丝赏识,“你倒很有自知之明。早起管家就对你们讲明的,我这是给我家大小姐找小厮,家里现有的人不中用,小姐的安危名声最要紧,要拣个读过书懂道理识大体的。”

他故意把言语顿挫着吊人的胃口。可良恭一言不发,似乎不急不躁地等着或成或败的结果。

尤老爷心内愈发喜欢,继而又笑:“我看你不错,月份银子嚜说好的五两,节下的赏钱另算,签一个五年的活契。我敢说,满嘉兴府就属我尤家这样体恤下人,你就是上府台老爷家去打听,他们家的下人也不见得一月能得五两。你要是脱得开手,这两日就收拾细软进府来。细活届时管家自会给你细派。”

良恭稍有意外地抬眼,看见老管家走来摆出袖,“请吧,我打发人送你家去。”

转脚出门的功夫,他有意将目光掠过屏风上嵌的一则丽影。遗憾未能看清相貌,只看见那影的腮畔,有两只珥珰活灵活现地在晃荡,仿佛屏风上绣的几只蝴蝶将要振翅飞来。

待人一去,曾太太便携妙真踅到前头来,“老爷真是大方,二十两银子说送人就送人,怎么不把家底全送出?往后阖家一起打饥荒,岂不来得痛快?”

尤老爷尴尬地笑着,生怕曾太太唠叨个不休,直拿眼向妙真求救。

谁知妙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只顾走到门首扶着门框朝外头张望。她期盼出去的人能回首看她一眼,好用她的美貌来颠覆他早上那冷漠的态度。

不想场院中早没了影,她只得失落地掉脚回来,“爹,怎么就挑中了他?他叫良什么来着?”

她嘴里有些嫌弃,心里分明记得,却故意装作不记得,好像堵着气,觉得记得他的姓名都是低了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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