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10)

作者:万恣意 阅读记录

阿爹闻声赶来,替她驱走坏心的雀儿,摘去她发间诱鸟的香花,将她抱在臂上回了家。

夜里,她吃着阿娘新做的青团,不忘控诉自己的委屈,阿娘边为她梳着半湿的发,边细语哄她,唤她阿汕,阿爹为她揉着脚,只是笑。

那时的她约莫六七岁,最清晰的记忆也就这些了。

只是后来听沈雪霄说,她被捡在吐蕃与陇右的交界,那里刚经历了一场戮杀,满车财货俱无,尸体横陈。

唯有她,从成山的死人堆里爬起身,睡眼朦胧地望向他,拳头大的蚌珠从她怀中骨碌碌滚出,跳下尸堆一路滚到他的脚边。

沈雪霄拾起那颗蚌珠,环视满目惨状血色,最终目光落于一脸懵懂的她身上。

他携着那颗珠到她面前,说:“你双亲用此换你能活命,跟我走吧。”

于是沈怀珠牵上他的手,接下那沈字玉佩,又听得他道——

“自此,你便随我姓,唤作怀珠,可好?”

第8章 旧梦

沈怀珠睁开眼,是在依河的街巷。

头顶的禾雀花开的正好,花悬若坠,连紫蔽日,将她拢进一片馥郁的荫翳中。

脚下是宽阔的河道,周遭熙攘,河船如织。

她怔愣在原地,忽觉裙角一动,低头看,提着木雕栊槛的小郎君立在旁边,撅着嘴同她炫耀:“我这雀儿能唤会动,比之你发上的死物不知强上多少。”

沈怀珠闻言下意识摸向发间,果然摸下朵俏丽的花来。

细腻微凉的雀花静静躺在掌心,剔透玲珑,卷瓣若翅,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为活物,振翅飞远。

应她心中所想,一道长风起,雀花乘之而去,刹眼间,河道空荡,满街笑闹的人群不见,裙边的小郎君也不知所踪,就连头顶成簇艳丽的禾雀花都变得灰败。

沈怀珠有瞬间慌乱,一错眼,看见河道中央的河船上,阿爹阿娘并肩而立。

她看不清他们的面容,神情亦是。可她能感觉到他们在对她笑,温和的,怜爱的。

她不自觉追上两步,用那种陌生的语气唤他们,请求他们等一等自己。

缓慢而沉重的船,分明相隔不远,可任凭她用尽全身力气也追赶不上。

天空不知何时落下雨来,随着她的脚步愈下愈大,大到如同呼啸而来的洪浪,带着冰冷而泛着泥腥的潮气,将她狠狠拍倒在地。

沈怀珠一头栽进浑浊的泥水里,仔细体会,其中还混着新鲜的铁锈味。

她撑着身子想爬起来,却被带勾的长鞭猛抽回去。

背上传来赤痛,皮开肉绽的滋味教她止不住地打颤。

身后人怒斥:“连人都不敢杀,有什么资格入明月阁的门!”

言罢又是毫不留情的一鞭。

沈怀珠在昏天的暴雨中忍痛抬眼,看见夜色中尖如利齿的山,以及自上而下、环绕不绝的雨水。

身旁横七竖八,躺着曾与她朝夕相处的同伴,血水从他们身下蜿蜒,一路汇聚,将泥水染得猩红。

她还想挣扎着起身,却被一左一右钳制住臂膀,摁进面前泥血交加的水坑。

沈怀珠无法呼吸,更加奋力地挣扎起来。

却是徒劳。

胸腔酸胀,几乎就要被撕裂,窒息之感无穷无尽地笼罩下来,遍体生寒,沈怀珠知道,自己即将溺毙于这水中。

不知哪里来的一双手,用力将她拉出来。

天光大亮,呼吸再得,映入眼帘的是青帐下绿凝担忧的双眼。

她的嘴一张一合,沈怀珠听见她惶惶的声音,“娘子可算醒了,可是那晚在山上受了惊,魇的这般厉害?”

她一错身,沈怀珠便看见站在她身后的,一脸复杂的齐韫。

院中金翅叫口婉转,相啄着扑在雕了如意花纹的窗棂上,窗纸被撞破,从外震进一层飘荡的灰尘。

屋内没有人为此动容。

绿凝匆忙用浸了水的帕子为沈怀珠擦拭额角和颈间,她一整个人汗涔涔的,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张脸毫无血色,乌黑的瞳仁蒙着水雾,仿佛还未回神,任由绿凝服侍。

齐韫就在旁边静静看着,直到绿凝去灶房为沈怀珠煮压惊的茯神汤,才放缓声音开口:“你很想家?”

沈怀珠将鬓边濡湿的发撩入耳后,初醒的声音带着倦怠的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很轻道:“我梦见我阿爹阿娘了,我追不上他们。”

室内很静,破开的窗纸泻入一点院内风光,回廊下的木槿花簇满枝头,被金翅鸟轻勾而过。

齐韫觑着那摇晃的花枝,话音飘渺:“你父亲的人,出不了陇右。”

少女抬头看他,半晌说:“我知道。”

齐韫一转眼,对上她澄澈的眸。

沈雪霄作为大越叛臣,踏入大越土地与求死无异,这样简单的道理,她那么聪慧,怎会想不到。

只不过怀揣着那份希冀,自欺欺人罢了。

他突然觉得煎熬,说不清这是什么感受,只能借口离开。

可沈怀珠在他转身时拽住他的衣摆,请求道:“你往后能不能多回来,我用饭时总是一个人,绿凝和泉章都不肯陪我一起。”

他看向那只柔弱无骨的手,应道:“好。”

齐韫脑子里,一整日都是沈怀珠落寞的神情。

她就像一枝被随意丢弃的花,飘飘零零卷入无尽的风雨,狂风听不见她的呐喊,雨水也不会怜惜这纤弱的生命,所以她只能忍受,追随,然后在肆虐的喧嚣中等待命运的审判。

就像她很少掉眼泪,也不会诉说自己的苦楚,最最放肆的,也就是醉酒时小心抱住他,纵意又克制的哭。

因为她知道,离开了陇右的庇护,她就是没有根的浮萍,无人值得信赖,也无人能够倚靠,她只能小心翼翼的,战战兢兢的,走接下来每一步看不到头的路。

唯有他。

或者说只能是他。

她只能信赖他,倚靠他,任由他带着自己走向某个不确定的结局,是好是坏,全都攥在他手里。

她就这么轻易的,无可奈何的,把一切都系在了他身上。

所以啊,齐韫,你会如何走这一条路。

他低眉,掐紧随手折来的木槿花,自问。

*

沈怀珠没有在这天的食案上等来齐韫,却在入睡前等来了许久未见的楚念生。

他还是一袭白衣儒生打扮,羽扇轻摇,眉目温润,缓步绕过昏睡过去的绿凝,笑着入了内室。

“守在外头的暗卫还真不好躲,”他抱怨,“费了我好些功夫。”

沈怀珠坐起身,问:“出什么事了?”

楚念生摇摇头,“无事,我要走了。”

“我佯装入幽州寻你,在齐韫抹去的线索中无功离去,是时候了。”

“谷三呢?”沈怀珠问。

“你被齐韫带走后,他就已经暗中回陇。”他走近些,目光扫过她盖在被下,看不见的脚,“山上的人是你杀的吧,可惜,代价有点大。”

“不过好歹值了。”他笑眼盈盈,皎亮的月光下,像只狡猾又美丽的狐狸,“齐韫为了你,在入夜前带着那几个军中疑犯入了城,安置到了别庄。”

“为了我?”沈怀珠不知所云。

楚念生收扇,简单叙述:“齐韫自言因府中事宜无法时常出入军营,可该审的人还是要审,便提出要将他们带入城内,曹辕不允,两人发生争执,齐韫态度强硬,最后还是将人带走。”

齐韫府中除了她再没有旁人,所说的事宜,当是她今晨提出的请求。

楚念生虚虚长揖一礼,赞道:“副阁使踔绝之能,一出美人计扰乱敌军,令手下佩服。”

沈怀珠并未因此高兴半分,她知道自己在齐韫心中的份量,那点不值一提的恻隐之心,引不起如此大的干戈。

他当是有自己的私心。

沈怀珠无意揣度太多,她的目的只是窃取兵符,至于其他的,知道太多反倒无益。

“你不宜久留,快走吧。”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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