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15)

作者:万恣意 阅读记录

齐韫也不催促,就这样无声候着。

眼见绿凝急得快哭了,沈怀珠轻柔的声音响起:“给我吧。”

她接过碗,持起瓷匙将碗中的冷糊搅散,没有太多迟疑,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可能是汤太冷,也可能是难以下咽的口感,沈怀珠不自觉轻蹙眉头,还是捏着瓷匙,将这半汤半糊的东西吞入腹中。

齐韫的眼神没什么变化,沈怀珠接着方才的动作,一勺一勺艰难吞咽。

室内氛围僵冷,只有匙碗不时相撞的啷啷响声。

绿凝还是掉了眼泪,心中恨恨想,果真屈居在他人屋檐之下,沈娘子落难于此,从前再是如何娇贵也不得不低下头颅,此般忍气吞声,受人折辱。

泉章亦心怀忐忑,不知郎君平白无故抽的什么风,策马匆匆返回,就是为来逼迫沈娘子喝这一碗冷汤?明明走前沈娘子还送了他一盏灯,两人瞧着十分融洽的模样。

正想开口劝和,齐韫像是再也看不下去,隐着怒意叫停:“够了。”

沈怀珠停下动作,将碗交给绿凝,抚着胸口压那股翻涌之意,有气无力道:“你可以走了吧?”

话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疏冷。

齐韫无动于衷,目光缚着她,“我还有些话,想同沈娘子说。”

“我与你有什么话好说。”她神色难得带了恼意。

冬风从大展的房门长驱直入,和着深夜的冷潮一并灌进内室,灯芯的光被抑得微弱,又随着户枢合动再次涨高。

绿凝和泉章皆被屏退,室内只余含怒不语的沈怀珠,及表情晦暗的齐韫。

稳阔的脚步声逼近,沈怀珠一转眼,对上他蹀躞带紧束的劲瘦腰身,金玉垂饰冰凉,沁着寒意贴近她的脖颈。

她稍微撤身,恰给足了他俯身与她平视的空间。

“沈怀珠。”齐韫紧紧凝睇着她,语息含霜夹雪:“你父亲是大越叛臣,河西与陇右是何等紧要关系,你不会不知,如今落入我手,你难道不怕?”

沈怀珠沉静对上他的黑眸,唇角浮起一丝苦笑:“说不怕是假的。”

“这大越国域万顷,却没有一寸土地会是我的容身之处,梗泛萍漂的性命,被视作物件的人生,我怎会不怕?”

她这话挑得太明,让齐韫忍不住为之意外。

他继续逼近,“那你合该隐姓埋名,对自己的身份缄口不提才是。”

沈怀珠往后倾仰,回答他:“人走上绝路,总是要赌一把的。我的身份离开陇右是致命的鸩酒,但也能做护身的坚盾。”

她说着似是想到什么好笑的,无害的鹿眸微弯,“笙箫楼的鸨母不信我的身份,亦将我许下的千银万两当作空话,可齐小将军万般不缺,却为之牵动,那时我便知道,你能做我暂时的盾。”

柔弱的小娘子一改往日怯懦,展露出睿智算计的一面,语气凉薄:“我的信物你没有送出去,所谓的信使延误也皆是谎话,齐小将军既谋我的人,予我片刻安宁,难道不该是情理之中?又作何咄咄逼人,扰人清净。”

齐韫见她眉心升起烦燥,不再虚伪假装,心中反倒生不出快意,他欺身:“你也知晓这只是片刻安宁,倘若我等不到那天,就此杀了你呢?”

少女愣了愣,眼中没有惧色,而是衔笑探出一根玉指,轻轻点在年轻郎君的心口。

“齐小将军知不知道,你的心很软呢。”

齐韫显然不认这个评价,脸色一时变得难看。

“胡言乱语。”他道。

沈怀珠身子又倾仰几分,终于支撑不住直直倒下,却被一只大掌拖住。

齐韫握着她的后颈,就像拿捏着一只小蛇的七寸,他低声警告:“你最好安分。”

“若能在齐小将军此处能求得生路,我自然会。”沈怀珠昂面看他,“或许齐小将军当真会好心泛滥,放我走呢?”

齐韫闻言笑了,露出森森白牙,“决计不会。”

言罢手一松,任少女落入厚厚的被褥之中,转身离去。

两人之后便这样不咸不淡的相处着,绿凝不免因之前的事对齐韫多了几分微词,不明情况的泉章也时常用同情的眼神看她。

他们不知道,那晚齐韫离开后,沈怀珠陷在床榻中,感受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兀自平复了许久。

她当时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在半途扔了刀,于最初的林子中弃了马,一身夜行衣被她烧成了灰,不过刚从后窗翻回屋中,院外就传来响动。

沈怀珠匆忙解开绿凝的穴道,反身上床。

下一刻,房门就被踹开。

只险一步,她就会被齐韫发现。

他远比沈怀珠想象中更加敏锐,也更会洞察人心。可惜物极必反,加之她从前从未生出过什么纰漏,齐韫抛下的试探被她尽数化解,她也顺势褪了那层无害的外衣,展示出他揣度里的,沈氏女该有的样子。

所以齐韫开始质疑自己,认为是自己戒心太强,先入为主。

两人的关系在之前算是亲密过一阵,可就算如此齐韫也不曾真的与她交心,许是她扮不了那样天真纯善的角儿,一度让齐韫心生违和,不免猜忌。

直到沈怀珠毫不掩饰自己的心计,他虽微讶于她的直接,却是在意料之中。

这便从头到尾,全都理清了。

沈怀珠继而想,齐韫,这一次,是不是又算我赢。

第13章 生变

时过大雪,冬意浓,天冷气干。

沈怀珠觉得口燥,命绿凝去地窖取了秋令时藏下的酥梨,两人在亭中支起炉子,围坐炉边烧梨吃。

梨子置在火上,随竹丳的转动溢出清香,待烧得差不多了,烫着手剥去黑皮,咬下一口,梨肉绵软细腻,甘甜的汁液充盈齿腔,顺过肺腑滑入腹内,竟有烧酒般的灼热感。

两人正是吃得满足,亭外有人至,未到跟前,声音已远远传来。

“沈怀珠,你惯是会享受——”

沈怀珠举着半黑半白的烧梨,炫耀一般:“杨二娘子不喜享受,我便只好失礼,不做招待了。”

杨云婵踏进亭内,一抬下颌:“我偏不。”

绿凝在沈怀珠的授意下,麻利为自顾落座的杨云婵串好酥梨,递入她手,退到一旁。

沈怀珠烧着梨,觑她一眼:“说罢,又来挑什么事端。”

杨云婵对她的态度很不满,阴阳怪气道:“沈怀珠你可真够忘恩负义,那日若非我拼命护你,奋力解决掉那些杂碎,你说不定早就死在突厥人刀下,哪还能走出山头,坐在此处与我闲话。”

沈怀珠被她极为脸大的话惊到,盯着她几度欲言又止。

“话说你也太过没用,无非多跑两步路而已,还能险些把自个儿跑瘸了。”杨云婵对此十分鄙夷。

“你……确定是凭一己之力解决掉了那些人?”沈怀珠简直可笑。

杨云婵被戳中,话语闪烁:“是、是有位神秘侠客助我行事,他武功高强,一手旋刀出神入化,若再能得见,我定同他好好讨教!”

绿凝忍不住小声咕哝:“净是说大话,泉章说你被那位不愿展露面目的侠客打晕,醒来什么都不知道。”

她仍记得这杨二娘子嚣张跋扈,闯进府中打伤娘子的时候,心中存着芥蒂,仗着沈怀珠平日偏宠,说话分外大胆。

杨云婵被揭穿,自觉丢了脸面,不爽之情溢于言表:“沈怀珠,管好你的人!”

沈怀珠嘴上应承:“杨二娘子到底是涉险救我的恩人,绿凝你客气些。”

杨云婵面色稍霁,却见她转手将烧好的酥梨给了绿凝,可谓明晃晃的夸奖,又气得想走。

犹想起阿姊交代的话来,道:“今晚践行宴,裴阿兄让我来接你。”

“践行宴?”沈怀珠不知所云。

杨云婵见她神情疑惑,反倒高兴起来,“裴阿兄连这都未同你讲?河西军已在前夜出了幽州城门,现已至桑干河附近,只等与主将汇合,整军回兵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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