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29)

作者:万恣意 阅读记录

沈怀珠见她生得貌美,恍惚还以为是从天而降来救自己的神女,是以格外乖巧听话。

她带着沈怀珠往男子交代的方向走,行了半夜却始终不见旅舍,察觉出受了蒙骗,又折返回去给了这男子结结实实一顿打。

这么一折腾便到了天亮,沈怀珠在她臂弯里睡了一夜,又在被喂了些馎饦,精神头养了回来,便会体贴地为这位神女恩人为擦汗,糯声糯气问她累不累、渴不渴。

神女恩人惊奇道:“原来养小娘子是这般感受,可惜我家是个只会耍剑爬高的小郎君,不若你可亲。”

说着抚了抚她娇嫩软和的小脸,“把你许给我家那小子如何,他虽不若你可亲,却分得清好赖,必然不会亏待你的。”

沈怀珠忘了自己回了答什么,只记得她紧紧牵着女子握在手中的剑鞘,随着她一路往回,剑柄上的红穗子扫在她的手上,配着上头沁凉的翡翠珠悠悠荡荡,她身量太小,一路便只看得到抹亮色。

后来女子的面容被她淡忘,这剑穗却始终印象深刻。

久远的记忆翻涌又平息,沈怀珠心中反复推敲,隐隐有了猜想却不敢确定,最后连齐韫何时比完剑,站到她跟前的都不知。

齐韫抽走她手中的剑鞘,见她一直盯着他佩剑上的红穗看,便问:“喜欢?”

不等沈怀珠回答,他已挑指将其拨到她手中,笑说:“你的了。”

沈怀珠怔仲,待仔细看过这剑穗,已将猜想确认了七七八八,但还是问他:“你从哪里来的?”

齐韫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几分郑重和不易察觉的小心,默了默,道:“我阿娘唯一留给我的。”

“沈怀珠,你敢收吗?”

第25章 清泪

直到听到这句足以让她眼跳心惊的话,对上他那双凝重深切的黑眸,沈怀珠总算顽顿反应过来,她这是摊上大的了!

齐韫跟她玩真的!

沈怀珠忘了自己是如何在众人或促狭,或惊异,或冷淡的目光中收下那剑穗的,她整个人惝恍迷离,只是被齐韫那样温柔地牵过手,游魂一般随他走入煌煌灯市。

她脑中思绪纷乱,一时是青崖谷滂沱无尽的山雨,蜿蜒的血水在身下沤作一滩令人反胃的红泥;一时又是明月阁暗无天日的囚房,万蚁附骨的痛楚让人视死如饴;同类之间的拼杀,泯灭良性踏出重围的一条生路,千磨万砺而成的趁手好刃……

刀尖舔血、杀人盈野的十年,反过来做一个娇贵女郎,仍旧不是她自己。

可脑海中还是浮现起那时雪夜峭壁,青柏岌岌,二人的呼吸纠缠不清,是于险境中做出的,不符常举的抉择;浮现起那时回廊红柱,月竹辉映,茫昧的意识中,唇上那点似梦似真的软意。

心乱如麻。

无数的挣扎化作一句——

一个连性命都无法握在手中的傀儡,有什么资格去谈本心?去谈爱意?

意义非凡的红穗,笃挚虔诚的眼眸……

这样的情,她沈怀珠承担不起。

直到桃弓苇矢齐射四方,侲子击动鼓角之声震耳,唱词犀利的逐疫歌拉回她的飘忽的神思。

眼前是耀如白日的盛景,人群如潮水,一张张笑面纷纭杂沓地与她交臂,傩戏唱至高潮,人声鼎沸。

与她交握的手温暖宽厚,仿佛这场声势浩大的驱傩盛况,以一己之力将她拉出层层鬼蜮。

可鬼蜮总还是要回去的。

沈怀珠无声笑笑,在这煦暖的辉亮中,平添几分冷情的残忍,便又像回从前那个拖着血刃转身,永不会回头的独行者。

她在肩摩踵接中将那剑穗放回齐韫手中,仰着脸直视他,等待他错愕的眼神,或是无尽的诘问。

可齐韫没有。

他只是默默拢住归还于他的剑穗,指腹眷恋般摩挲过她抽离的手,神情不变问道:“冷不冷?”

沈怀珠摇摇头,扬起温软的笑:“再买一只阿善吧。”

齐韫无有不应,让她在一旁幽微的竹篱灯下等着,复又归入攘攘人潮。

而沈怀珠连半丝迟疑都无,转身就走。

只踏出半步,忽觉手臂被人牵拽,一回头,对上周映真那张清朗俊逸、一贯挂着淡笑的脸。

“沈娘子为何就是不肯听周某的劝言呢?”

他不知如何撇下了魏濯,单独找到她面前。

沈怀珠看向他眼中真假不明的惋惜,到底懒得与他装模装样,抽回手臂,漠然道:“你有完没完?”

周映真却依旧神态自若,只兀自叹道:“何不再等等,等分说清楚再做打算也不迟。”

沈怀珠嗤笑,她可等不起,且她能等来什么?等齐韫把她带回河西?等裴青云的发难?等一场难以善后的局?

她不禁又想起先前她在“病中”时,此人登门后的一番衷心劝慰。

那时,他言辞恳切地说:“……齐小将军乃至诚之人,沈娘子就要这样舍弃这份真情?”

不仅多管闲事,还莫名其妙。

被沈怀珠赶出去后,他与齐韫狭道相逢,两人还因一只倒糖影儿暗暗较劲。

后来齐韫总是旁敲侧击问那日周映真与她说了什么,她每每都闪烁其词,敷衍着糊弄过去。

毕竟,她该如何说?说周映真希望他俩和和美美,天长地久?

诡异。太诡异。

沈怀珠觉着此人诡计多端,说的话也总得掰成两瓣儿琢磨,譬如上回在谢府,这人虽坏她的好事,却也巧妙的解释了她一介弱女子为何空手白身的就要去翻高墙,且未让魏濯有半点起疑,虽说魏濯就是由他引过去的。

总的来讲,这人实在是巧言令色、心计颇深、表里不一。

她这样想着,越发警惕地往后退,“周太傅,我劝你……”

话未说完,脚下不及防一打滑,沈怀珠浑身失了轻重,整个人手忙脚乱往后仰去。

周映真本能伸手,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只稍一使力便将她轻松带起,甚至随着惯力,沈怀珠几乎要扑进他的怀里。

两人面面相觑,周映真不受控制的热了耳根,连呼吸都有片刻微滞,一时连握在她腕上的手都忘了松。

齐韫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令人牙根生痒的画面。

他看着二人偷情般慌忙分开,铁青着脸把手中的一把倒糖影儿全塞进沈怀珠手里,一个字:“吃。”

沈怀珠又被周映真阻了一遭,怨愤剜向他的视线还被齐韫不动声色隔开,只得将一口糖咬得咯吱作响来解愤。

齐韫与她行了一路,见她如此,讥诮道:“怎么,打扰到你们,不满了?”

“是不满。”沈怀珠气不忿,“这姓周的忒招人厌。”

齐韫听到前一句话时心还冷冷往下沉,后一句入耳,便又觉得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他唇角不自觉微勾,“如何招人厌?”

“无一不招人厌。”沈怀珠皱着眉直抒己见,说完讨巧似的,将咬过的倒糖影儿喂到他嘴边,冁然而笑:“总之,不如我们子戈招人喜欢。”

齐韫几乎要被这铺天的蜜意冲昏头脑,方才被退还剑穗的失落与涩然被尽数扫清,轻哼一声:“我也觉得。”

沈怀珠便主动牵上他的手,兴致盎然拉着他钻进人潮,和他一起戴上敷彩上漆的香樟木鬼面,混入冗长的驱傩队伍中。

这其中不乏一些老翁孩童夹杂其中凑趣,沈怀珠与他们一同嬉闹,手中一把吃不完的倒糖影儿沿路分了个干净,却仍有一堆孩孺缠着讨糖吃。

齐韫难得对这些叽叽喳喳的小东西有耐心,鬼面下的一双眸子绽着满街溢彩的流光,只是温笑着将少女拉出纠缠,挨个朝他们分发铜钱。

于是他便瞬间被这些孩孺拥住,拥得寸步难行。

他不放心地回头,对上少女耐心柔软的笑眸,这才专心现下的事。

不知是不是有谁通风报信,齐韫身边围堵的人越来越多,一袋子钱眨眼分完,也不见他们有作罢的打算,他只好驱散他们离开,可身畔的孩童不依不饶,他无奈,这次再回头,身后已没了那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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