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55)
她更像个隔岸观火的薄幸人、负心者,一面牵动着他的心绪,一面装作事不关己,在齐韫看来,怎么都像是虚情假意,又怎会不心生怨恨?
是以沈怀珠乐意放软姿态去讨他的原谅。
如今二人虽未破冰,齐韫倒不似先前那般藏形匿影,有时巡营路过,也会撩帐进来饮盏热茶暖身。
她与他搭话,他便不冷不热地回应一二句,瞧着仍与之前没什么分别。
沈怀珠也就仰仗着唇上那点未愈的伤,装疼扮苦的,才能骗得他亲近过来,如那晚一般为她涂药。
可齐韫始终不为所动,沈怀珠被逼得急了,有回索性脱了鞋袜,赤着一对幼白的足在他跟前乱晃,没料想挨了一记眼刀,被提溜着丢回榻上,好几日没见到人。
齐韫并未避她太久,再次过来没有披甲,而是穿着利于驰射的窄袖骑服,束银冠,佩角弓,更显得他身条昂藏,修短合度。
他一进内帐便卸了弓,往对案一坐,呷了口茶道:“收拾一下,准备离开。”
沈怀珠瞠圆双眸,下意识开口:“你要赶我走?”
齐韫闻言撩眼瞧她,不见她面上有失望色,心中倒是满意,仍做嗤笑状:“想的美。”
却愿意耐性解释:“急雪先前转小了两日,今晨又开始发作,如此下去,兵师恐会围困在此,往前即是陇右,一旦被缚住手脚,受人摆布,后果不堪设想。是以只能撤军。”
沈怀珠无所可否,但凭齐韫安排,当夜收捡行装,随大军启程河西。
这一路风雪难行,颠簸尤甚,沈怀珠所在的车马被置于长队正中,因久不远行,又身消体瘦,她眩的吐了两回,之后便栽头睡的昏天黑地。
好容易有些精神了,撩帘还要对上张令人极气不顺的冷脸子,透气不如不透。
护在车侧的不是旁人,正是前不久还横着短刃在她颈前,威逼利诱让她离开的熟面孔,裴子珩。
几日不见,他不知怎么扭了只胳膊,前不能带军,后不能垫尾,挂着条绢布将手吊在胸前,见到她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活像只分不清好赖的狼崽子。
更是在他薄着舌头说她沦落今日,全是因着武功不济,脑子蠢笨时,沈怀珠气的再不想和他说话。
好在绿凝提前为她备了些梅子,沈怀珠美滋滋用了几颗,压下胸口那股翻腾之意,又睡了过去。
夜间队伍歇停,沈怀珠迷迷瞪瞪被人晃醒,半张开眼,是齐韫那张丰神如玉的俊面。
“再往前就是河西了。”他说。
“嗯。”沈怀珠含糊应着,抬手替他拂去凝在眉间的冰霜花。
“不是不情愿么?”这话说的莫名所以。
沈怀珠眼皮沉的撑不住,复又阖上眸,困顿中艰难思索他这话的意思。
思索不明白。
“什么不情愿?”
齐韫此时觉得她没良心极了,没好气说:“不情愿留在这里,不情愿留在我身边。”
少女失笑,在又要陷入梦寐的前一刻回他,话音低靡:“情愿的。我只是、只是以为……你单单是恨我呢……”
再后面的话,尽数湮没在铺天而来的昏梦中,齐韫不会知道她想说什么。
那是沈怀珠许多个夜不成眠,反复求证得来的结果。
如若即便是这样,齐韫仍愿选择来爱她,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动容,不走向他?
她亦庆幸,她总算能毫无负担走向他了。
沈怀珠最后听到的,是齐韫近乎飘渺的一句:“回来再同你好好说。”
第二日她才知晓齐韫说的“回来”是为何意,他竟在当夜领了一队突骑,折返驰往陇右去了!
沈怀珠尚未来得及担忧他,就被封山的大雪堵住前路,困了足足半月有余。
河西久不闻动静,遣人接应才得知这处境况,此时已调派人手前来,想来不日便会到达。
绿凝瑟索着与她絮叨这些,她望着车窗外低沉的天色,恍恍惚惚想起,再过两天便是元日了。
可她连一丝破岁的喜气都感受不到。
这风吹雪噬的天着实磋磨人,沈怀珠能感觉到低迷下来的士气和裴子珩交瘁的心力,就连马车外的守卫近来都松懈不少。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嘈杂声,沈怀珠左右望不见情况,便放下帷帘,对绿凝道:“去瞧瞧怎地了。”
绿凝应声下车,沈怀珠寐眼等了片刻,感觉到车厢轻轻摇动,是有人上了车。
车前的马儿喷出响鼻,四蹄似乎在焦躁的踏地。
沈怀珠睁眼,出声问道:“回来了。”
没有答复,也不见人入内,她正要掀帘再问询,遽然一声长长嘶鸣,后背重重撞上车壁,马车当即横冲直撞疾驶出去!
第44章 鹃鸟
夜深雪重, 周柬璞步入内室时,嗅到的是愈加粘稠沉郁的药香。
他低低咳了两声,任由随侍替他褪去肩上的狐肷氅衣, 坐到铺就绣花垫子的太师椅上, 透过横立在面前、绣有雪白飞奴鸟的细丝绢屏,看到了内里男子慢条斯理拭剑的身影。
“既受了伤,又害着病, 合该躺下歇息才是,折腾什么。”
话虽如此, 语气却带着舐犊情深的疼惜之意,令人无不触动。
屏风内的身影闻言只略微一顿, 并未对答。
旁侧的仆役见状连忙解释:“阿郎恕罪, 郎君此番病及咽喉,近两日实在开不得口。”
“那不说就是。”周柬璞的态度仍是纵容的。
他挥了挥手, 示意屋中仆从悉数退下,听得身后传来门扉合拢的响动, 这才肃下声音, 道:“情势危急, 你能保下一条命回来已实属不易,照理说,我不该对你过于严苛……但如今高鸣未死,异己未除,圣人身处升州寸步难行, 我一把病骨头做不了什么,还是寄期望于你。”
周柬璞提及此事时仍是痛惜, 十年前诊出身藏暗疾,病深已由腠理渗入骨髓时, 他尚值盛年,又正是加官侍中,可谓春风得意。
可无边的痛痹与谢氏的趁机打压让他不得不解绶去职,与大好仕途失诸交臂。
即便如今已起复他为中书门下平章事,参予政务,委以重任,却依旧无法平息昔年之恨。
所幸他这唯一的嫡子天资聪颖,纵是幼时因避祸养在外头数年,初初接回府时已过了就学之年,识不得几个字,周柬璞亦是欣喜。
起先他不开心窍,他也不强求,总想着畅意此生亦是好的,往后乘着父荫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寻一门户相当的世家娘子结亲,安稳一世,无忧无虞,他便没有什么缺憾了。
没料到不过二年光景,他就飞速赶上了其余庶兄的课业,甚至远超他们,更是在少年时便及第登科,挤身名流之列,一跃成为圣人辅臣。
周柬璞欣慰又庆幸,若非有他,此时乱世纷争,单凭他那些不堪用处的庶子,周氏哪里还能在朝中分得一席之地?
“我儿王佐之材,受圣人重信,前程不可斗量矣,而今基祚摇荡,天下动乱,还需愈加谨凛,施展抱负,助大越度此难关,开万世太平。”他说完,轻轻歇了口气,似是有些累,心绪也低了下来,“看顾好自身,莫落得我这样。”
屋中静默几息。
“或许这就是报应吧,父亲。”
淡漠的声音忽然隔着屏风上的梧荫栖鸟的细丝绢纱传来,听着有些失真。
周柬璞一时忘了他方才开不得口的说辞,只教他这话说的心中莫名发紧,“此言何意?”
那身影微垂着头,信手把玩着掌中已拭好的剑,剑光透过绢丝细密的间隙刺入周柬璞眼中,冷亮生寒的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