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56)
“不知父亲可否记得,邹三娘。”
周柬璞瞳仁微微颤动,几度欲要起身,泛白的嘴唇嗫嚅半晌,却终究吐不出半个字。
“儿幼时见过她,在扬州。”他自顾自说着,好像不在乎他是否回答,又道:“不过她死了,死在采莲的篷船底下,众人极尽的羞辱中。”
“她也在扬州……”周柬璞近乎失神地呢喃。
周府曾有这样一桩不为人知的密辛。
周家主母余氏有孕时,恰逢先帝违豫,药石罔医,宫中几场斋醮做下来也不见转好,现太后焦心如焚,无意间经高人点拨,很快传下一旨口谕——当年皇城冬月,只得产女,不得有子。
据闻周家主母身患血淤之症,多年无所出,这一胎无论男女,总是视作天赐,偏生宫中逼得紧,周柬璞深知纸包不住火,不得已让余氏动身,去了千里之外的扬州避难。
余氏生产的很顺利,周柬璞惊闻得一麟儿,喜不自胜,唯一不好声张,只得在府中饮酒庆贺。
谁知次日拂晓便有女子叩门投奔,声称怀中襁褓是为周家骨肉,如今来讨名分。
周柬璞记得她,不过是年前出任在外时,自荐枕席的承奉郎之女而已。
换做往前,他自不会刻意为难,可她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冬月之期未过,皇城上下人心惶惶,这烫手的山芋,周家万万承接不起。
周家奴仆连打带骂,在三千挝鼓声落下前,推搡着送她出了城门。
邹三娘纠缠不得,只托人留给他一撮婴孩的胎发,自此没了音信。
周柬璞反倒在数年后日夜煎熬起来,余氏身死在扬州,他没有顾虑,苦苦寻找几遭,不得结果。
这是永远嵌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父亲为何不问问那个孩子?”
周柬璞一愣,好似有些意怯,“他……如何?”
屏风后的人却因此愉悦起来,话音都带着笑,连绢屏上的飞奴鸟也像是被他感染,仿佛正称着熠熠烛火,于花簇中翩飞颉颃。
“他也死了,被我亲手按着,溺死在那方荷花池畔。”说出的话却令人背脊生寒。
说着,语气带了几分疑惑:“我仍是不明白,他们母子也就比我们命贵些,凭何就能视人命如草芥,死捏着我们二人不放。”
“既如此,我只得让他们一同为我母亲陪葬了。”
这番言辞震的周柬璞几度说不出话,他抖着手站起身,指着那人影,“你、你……”
“父亲还不明白吗?”
他也慢慢站起来,高大的身形在屏上笼罩一片浓重的阴翳,已与许久之前,周柬璞记忆之中的瘦弱身躯判若两人。
周柬璞觉出几分危险气息,转身要走,身后绢帛乍然撕裂,冰冷的剑尖精准无误刺入他软热的心窝。
长剑一击毙命,如同亮出毒牙,一口咬住猎物要害的虺蛇,剑尖随其人腕力缓慢转动,好整以暇绞碎内里血肉,牵出渍渍粘滞声。
最后,不做丝毫停留,利落抽回,在碎裂的缺口处留下一层黏腻的血色。
神志如潮水退散,周柬璞堪堪回首,倒在以古夷苏木铺就的坚硬地面上,眼前白光阵阵,残灯复明,他这才恍惚看清了——
那绢屏上绣的,哪里是周身洁白的飞奴?分分明明是被烛火映得褪色的翠羽鹃鸟呐。
寒风入室,光焰随之跳动,翠鸟盘旋。
残破的目光中,杜鹃啼血。
*
雪野茫茫,飞鸟绝断,马蹄重碾急蹋,卷起一阵狂乱的玉沙。
轮毂“格拉”急响,几要被撞碎,颠摇的车厢后方,拖出一路鲜明曲折的车辙,在漫雪的深夜中遥遥望不见尽头。
帷帘翻飞,内里银光突刺,车前之人有所觉,侧头险险避过。
短刃回转,自那人面上斜掠,亦被一个仰身化解,虽未伤及要害,却轻易将那遮脸的魈头挑开,露出其人容貌。
“呦,还是老熟人。”少女不慌不忙,笑得自若。
此人见状,心中拿捏不准,话语殷切:“沈娘子,阁主有事相商,还望赏脸一见。”
沈怀珠嗤之以鼻,迎着如刀的雪风,一字一句:“他算什么东西?也配见我?”
车前人闻言反应不大,只是猛震缰绳,催马疾驰,低声喝道:“那便由不得你了!”
“事已至此,还由不得么?”沈怀珠收起唇角那丝冷峭的笑意,短刃在她手中闪着寒光,腾腾杀意尽起。
雪风将她后半句话吹得零散,沈怀珠说:“今夜你我,只能回去一个——”
话罢挥刃而来,与车前单手执缰的人搅缠相斗。
然沈怀珠虽是气势汹汹,却因病的时日太久,几次出招显然有些气力不足,而车前人亦是窥见了这一点,掌风又快又狠,似是想要速战速决,防她再生事端。
沈怀珠有恃无恐,每每出手皆是杀招,车前人有心伤她,却不敢危及其性命,几番退避下来,蓦然扬臂反攻,一时不察,竟险些将沈怀珠甩出马车外!
沈怀珠反应极快,一手及时扣紧车壁,稳住重心,单薄的腰身已霎时悬空,脑后如缎的乌发在风雪中漫舞,整个人摇摇欲坠。
那人大惊,伸手要去拉她,却在眼前飞快倒退的雪色中,对上少女胜券在握的笑。
她断然松手,轻飘飘翻出车辕,想要借此机会逃脱。
车上之人眼睁睁看着,心一横,牙一咬,忙不迭紧跟其后,随她扑进冷厚的雪地里。
二人俱迅速在雪中滚了几圈,沈怀珠先发制人,下手狠辣,毫不拖泥带水,与他争斗几番,但听“嚓——”的一声。
短刃自那人后颈贯刺,尽数没入其中,血水决堤一般往外涌,顷刻融进他身下的皑皑白雪中,洇染出大片。
时隔两年,再次这般大动干戈,已耗尽沈怀珠通身力气。
此时没了车马飞驰带起的劲风,沈怀珠耳边空顿下来,四遭只剩窸窸窣窣的雪落声,她瘫坐在原地平复喘息,不及防一口风挟着雪粒灌入喉管,激得她不停謦欬起来。
心下未松,忽听前遭传出什么细微动静,沈怀珠隔着雪幕望去,四五个劲装打手正从不远处缓缓逼近。
“多年不见,沈娘子下手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留情。”为首之人道。
沈怀珠拔出短刃,滴着满手的血站起身,“看来今夜是一场死战。”
一旁的刀疤脸冷哼:“阁主已然下了命令,人若带不走,杀了也是一样,沈娘子,你最好还是乖觉一些,老老实实随我们回去。”
沈怀珠瞧着他们一副虎视眈眈的架势,心中已然打鼓,面上却不显,慢悠悠道:“放在以前,你们一起上也不算什么。”
“你也说了是以前……”
一片薄利短刃适时应声而去,以破风旋雪之势,直直凿入他的眉心,为首的人话未说尽,下一刻轰然倒地。
脚下银丝飞掠,卷住那人坠地的刀,划着细雪猛然一带,落入沈怀珠手中。
“你!”刀疤脸见此情势,便知沈怀珠的态度,不再耽误,果断出手。
沈怀珠横刃接下他贯足内力的一刀,刹那间火星四溅,平地涨风,凶猛的雪尘漫天掩地般将二人席卷。
雪尘之中,少女细弱的腕与手中犷悍的刀格格不入。
这场殊死较量持续不消二刻,一柄长刀从中飞震而出,雪尘倏忽消停,变得轻而缓,徐徐向下飘落。
其余几人蠢蠢欲动,望眼欲穿中,看到落尽的雪尘后,沈怀珠负伤而立,而刀疤脸高举长刀,顷刻就要取下她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