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57)
“铮——”
一道巨响,刀疤脸即将挥下的刀被一支铁箭击开,一声闷哼传来,又一支长箭正中此人心口,他被生生钉死在雪中。
见血后,无数箭雨接踵而至,避着少女周身,将剩下的人也接连贯倒在地。
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沈怀珠回身,在模糊下来的视线中,望见青年慌乱翻身下马,飞奔而来的身影。
她亦想朝他走去两步,奈何两脚重的仿若灌铅,最后实在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往前昏去。
齐韫在少女倒下的瞬间接她入怀,二人一齐跌跪在无边的雪色里。
青年的怀抱温暖宽厚,让沈怀珠觉出前所未有的心安,她感到他后怕般不住收拢臂膀,指尖颤抖着抚在她肩上,头顶传来他心有余悸的声音。
“……别怕,我来了。”
第45章 新岁
过往经年, 沈怀珠多少次路入穷途,死而后生,从来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然而那些无数踏入死门的至暗时刻, 她的心境却与之截然相反, 她没有一次不畏惧,不胆寒。
她也怕。怕还未领略过天之极,地之远;怕再回不去江南;怕就此倒下, 无人会替她收殓。
沈怀珠怕死。
曾经她想,或许等她身后站了什么人, 来护她的也好,由她护的也罢, 那时, 她当是处之泰然。
可就在前夜,在周天寒彻, 漫地银砂中,在齐韫接住她的那瞬, 她忽然觉得自己惧怕更甚。
沈怀珠猛然意识到自己此前的举动有多不要命, 多危险, 她迟钝着明白过来,有些东西,人一旦得到,就再也不愿放手了。
譬如此刻,岁除夜, 细雪天,屋内红炉生暖, 融雪煎香茗,她斜倚在软厚的隐囊间, 手中把玩一只小巧憨态的白釉瓷羊,目光懒懒掷向窗外。
绿凝持着火筯拨弄炉中烧透的炭,头也不回地笑着说:“郎君幼时的玩物,还要拿出来哄娘子玩儿,这是把娘子当童蒙了不成。”
沈怀珠稍稍归拢神绪,瞥了瞥瓷羊,往旁侧的榻案一扔,不冷不淡道:“匆匆一眼,过来敷衍我的罢了。”
的确是匆匆一眼,若非沈怀珠醒的恰时,齐韫甚至来不及踏足此处。
当时他已在府门待发,得到消息,当即下马折返,披着一身雪进屋,看到她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情态。
二人间沉默几息,最终他上前将瓷羊塞进她的手心,轻道:“等我回来陪你守岁。”
外头爆竹声已零零星星响起来,沈怀珠又望了眼窗外的沉沉雪夜,心道,大概是要失约了,如今更漏声残,岁时将至,很快便该是新元复始,又一年了。
可府中齐韫与裴青云皆不在,裴子珩一人在屋中闷头养伤,裴葭葭突感风寒,气逆不降,方执玉为此忙的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今夜的庭燎?
沈怀珠竟觉得冷清。
往年连除岁日是何时都不记得的人,也会觉得冷清。
她接过绿凝呈来的茶慢慢啜饮,百般聊赖的,忽然问:“子时会点焰火吗?”
提起这些,绿凝显而易见的兴奋起来,回道:“当然会!到时整个凉州的夜空跟彩绸似的,眼睛都要看花了!但府中约莫是不成了,前几日预备好的花炮爆竹怕是也要厝置……”
“总归不妨事,娘子才将在雪地里滚过一遭,好容易退了热,还是莫要出去受冻的好,娘子只需稍稍抬头,隔着窗,依旧能收获一番好景呢!”
沈怀珠若有所思地听着,轻巧转了话头,语气颇有些可怜:“绿凝,我饿了。”
绿凝哪里舍得饿着自家娘子,闻言立刻就要去庖厨亲手制些热食来,她毫不设防,走的极干脆,并未注意到转身之后,少女露出的那抹得逞的笑。
大雪一连下了近十日,如今势头渐小,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墙头的雪堆了厚厚一层,宛如白玉砌就,不时被夜空的焰色照亮,闪耀出短暂而剔透的碎光。
蓦然一阵猎猎衣风急带,白雪被扫落,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响,也显露出内里潮暗的墙色。
墙下的仆役被这动静吓得一个哆嗦,摸着满脖子的雪愕然抬首,恰与少女微讶的双眸对上。
“沈娘子?”
沈怀珠此前在裴府住过一段时日,府中人也能认个大概,自然知晓他是裴子珩身边的随侍,唤做元吉。
便问道:“你在这做什么?你家郎君呢?”
元吉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沈怀珠看他心虚到眼神一个劲乱飘,再看看旁侧眼熟的马,和马鞍上挂着的褐地绫袋,明白几分,“裴子珩这是偷了什么东西?”
元吉慌乱摆手,“不不不,二郎君没有偷东西,绫袋中的只是一些花炮罢了……”
沈怀珠不解,“他拿这些花炮做什么?”
元吉言辞又开始闪烁,沈怀珠懒得与他迂回,作势昂首望墙头,叹道:“那我现在就翻回去,好好同方大娘子说道说道。”
元吉哪里经得住她这样唬吓,紧忙拦住她,张嘴秃噜了个干净,“实是二郎君有了心宜的小娘子了!”
他挠了挠头,连带着有些不好意思,“八字还没一撇,不事声张,还望沈娘子体谅。”
沈怀珠听得一愣一愣的,脱口道:“哪家小娘子这样倒霉?”
元吉自是护主的,听到这话老大不愿意,“我家二郎君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待那小娘子也是极好的,哪里就让人倒霉了?”
沈怀珠不与他吵,点头称是,摸向一旁的大宛马,没头没尾道了句:“要不你同他说一声,今夜就先别去了。”
元吉心中涌现出一股不详的预感,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少女利落翻身而上,朗笑着回头看他,“借马一用!”
话罢振缰奔远,徒留元吉一人在风中凌乱。
冷月高悬,雪花呈袅袅态,前方原野在雪光的映照下明朗如昼,扑面的清冽气息灌进肺腑,寒风有如婴利锋。
沈怀珠冷得瑟索,眼眶却与之相反地生烫生热,心中亦是从未如此时般畅意过。
她单手执辔,张开一只臂迎接雪风,尽情的喊声混入风中,与天幕的坠花一同落下,在空荡的后方拖开一道清棱棱的笑声。
唯一煞风景的,是胯.下这被称作西极天马的良驹,如他主人那般脾性乖僻,不服管教,沈怀珠只稍稍催的急了些,它就撂蹶子不干,此时正扯着缰绳与沈怀珠抗衡,全然是半步都不乐意走的架势。
沈怀珠别无他法,只得将它栓到一旁,解了绫袋又往前行了一段路,直行到了群山莽莽的雪原尽头,缭绕的炊烟之上。
在此处,能眺到整个灯火辉煌的凉城,看到每一簇硕然绽放的焰花,甚至能听到家家户户热闹的欢笑声。
她埋头在绫袋中胡乱翻找一通,发觉裴子珩这厮是花了心思的,这其中莫说寻常爆竹,便是连呲花的火棒都有,拢共称不上多,胜在花样杂,足够讨未经世事的小娘子欢心了。
沈怀珠啧啧两声,半分不觉得愧疚,吹开火折子一连引着好几个,听过了响,此时又挥转起手中光焰缭乱的火棒,正是尽兴,突听得一声巨响炸开,脚下同时传来剧烈震动,彷若山河摇摆。
背后火光逼近,声响杂乱,沈怀珠听到有人唤她,一转身便被青年猛然叩入怀中。
他两臂紧紧锢着她,像是在通过这般严丝合缝的接触确认她的存在,片刻,复又松开,捏着她的两肩疾声质问:“谁让你乱跑的!你知不知道自己这副身子如今是什么状况,知不知道所有人都很担心你,你还记不记得怎么答应我的,我还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