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63)
话罢,膝一折,直直朝那方跪下,低低吩咐:“我们在这里,送他们一程。”
裴子珩抖着手看完信,跟着“扑通”一声跪地,红着眼哽声应道:“是,阿兄。”
残霞之下,落梅缭乱,兄弟二人一同朝着河西的方向,重重磕去。
在他们身后,旌旗猎猎,军容整肃,是裴青云留给他们的整个河西军。
星垂野阔,暝色浮天。
几行大雁掠风而过,一点雪白自其中俯冲往下,盘旋落于齐韫半横的小臂上。
姗姗来迟的飞奴带来了圣人昨夜遇袭的消息,如今升州内外戒严,入城之事被拖至三日后,身后的亲军千里跋涉,早已人倦马乏,于是吩咐就地安营下寨,养精蓄锐,以待城中传召。
裴葭葭受了惊吓,又对裴子珩多有依赖,沈怀珠留她不得,命绿凝将带她去裴子珩的牙帐。
各营生了火,陆续制出些热食吃,齐韫派了一队精锐骑兵前去探路,又与常柏山各乘一马熟悉周遭地形。
等沈怀珠清点完军兵装备时已至夜半,撩帘见齐韫正于帐内单手卸着护腕,便知他才将将回营。
两人一道洗了手,齐韫擦着巾帕转身,正对上两只绿油油的青枣,沈怀珠移开手,露出笑盈盈的眼,将枣子递到他唇边,“为了哄葭葭特意去摘的,尝尝?”
齐韫便就着她的手衔住,待擦净指尖的水后咬下一口,慢慢咀嚼。
“怎么样?”沈怀珠迫不及待问。
“甜。”齐韫答。
沈怀珠一顿,眸中情绪微不可查地变化,仍是笑着:“是说我吗?”
这野长的枣子生得随意,吃着极为涩口,沈怀珠本是存了几分戏弄心思,却不料等来这样的评价。
“嗯,是说你。”他神色认真道。
沈怀珠却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了。
齐韫见状叹一口气,上前轻轻拥住她,埋首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语气柔柔哑哑的,“你不必因为那件事过于忧心我,我没那么脆弱。”
沈怀珠浑身紧绷的弦松动,闭眼回拥他,“可是齐韫,你连一刻也不敢让自己停下。”
他没有回她的话。
他们就这样拥着,安静的只剩彼此间的呼吸声,帐外传来春蝉肇醒的微弱嘶鸣,不若夏日时节恼人的躁郁之感,像是有什么正试探耸动,即刻就要破土新生。
“这世间已经不剩我的什么人了。”过了很久,齐韫突然开口,“所以沈怀珠,求你别再从我身边离开。”
沈怀珠闻言松开他,玩笑道:“那我岂不是卖给你了,有什么好处?”
齐韫一瞬间被问住,他左思右想,竟发觉跟着他除了出生入死这种要命的事,似乎什么好处都没有。
前世今生的情话太漂渺,花前月下的承诺不敢许,心神不定,百般纠结,事关于她,他总要慎重考虑。
这句话的不妥之处被沈怀珠极快意识到,她正欲出声将此事囫囵带过,便见齐韫后退半步,开始低头整理衣袍,随后肃立拱手,平推往前而拜,是为正礼。
但听他敛声说:“娘子心怀大义,以此身为生民赴火海,与我同行这般险程而不弃,子戈无以为报,惟有一日,若无前路,愿做阶梯。”
若无前路,愿做阶梯。
沈怀珠瞬间明白他在说什么。
京中太后在狼环虎伺的朝廷为幼帝汲营十数年,虽多疑成性,却也知顾全大局的道理。
河西于京都鞭长莫及,太后一直对裴青云有所疑忌,但并未达到决心斩草除根的地步,若非河西彻底失去掌控,抑或太后失驭,这条后路绝不会被轻易斩断。
赐死诏一事多有蹊跷,朝中的掌事者恐怕早已换人,如今内里如何动乱暂且不提,大越历经这么多年的暗潮汹涌,明争暗斗,终是要彻底变天了。
此行凶险难测,如若不成,齐韫要沈怀珠把他当做活命的最后一道防线,垫脚石也好,挡身盾也罢,他要她毫不犹豫的舍弃他。
沈怀珠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她静静地站在原地,与齐韫相对而立,看着他微俯低头,看着他长揖不起,看着他抬眼而望,看着帐内的烛火熄灭一盏又一盏,在他眼中燃成一簇难以消弥的执意。
最终,她开口,声音飘散:“好。”
第50章 敌营
千里之外, 河西。
府宅内外灯火通明,四下皆是带胄的甲卫,沉重的脚步声来来去去, 将阶前的报春花肆意践踏, 只留下辨不出颜色的软泥。再往前走,廊前烛色暗淡,推开虚掩的房门, 随侍的脚步微顿,望见男子略显寂寥的背影。
他手中似是勾着什么物甚, 映着灯光残影泛出浅淡的碎光,正随着窗外的冷风琳琅轻响。
走近才看清了, 是只女子带的水晶面帘。
窗下的书案上胡乱堆着些大红喜帖, 一旁展着婚书,上头写着那裴家长子的名字, 还有他听闻过的那位沈氏女。
他想起半月前随监军使在库房敛获的双份聘财,还有整叠好的红绸喜字, 花钗翟衣……在他们来之前, 此处的确在置备一场昏礼。
这时男子微微侧首, 他不敢再看。
垂首道:“郎君,裴青云的尸身早已安葬好,其中也未曾引起什么骚乱,属下愚钝,不明白郎君为何又要紧锣密鼓地集调人马, 以雷霆之势收拢河西?如今百姓之间已流言四起,实在对郎君不利。”
周映真轻笑, “你以为陇右那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总要尽快把持住这里。”
“郎君的意思是……沈雪霄暗中有所动作, 想要借此机会趁虚而入?”随侍猜测。
周映真不置可否,“他既想要入河西,我自然是要他来的,只是不知利欲催心之下,他还有没有命回去。”
他抬手仔细端详那只的水晶面帘,晃动的珠光倒映在他清俊的眉眼,衬得他宛如不沾纤尘的谪仙神君,“有的人,还在等着亲手取他的性命。”
随侍听得云里雾里,并不敢深思,只听他又温声问:“可有高鸣的消息?”
“日暮前有飞信传来,说高监军临至升州,很快就能拦截河西军。”他如实答。
“蠢货。”周映真的声音冷下去,水晶面帘被他随意放到一旁,他抬手,指尖划向婚书上亮眼的沈怀珠三个字,又淡笑起来:“无非是要自讨些苦吃,不必理会,记得派些人手接应着,莫让他死了。”
随侍并未立即应答,而是犹豫片刻,方才提议:“高鸣此人狂妄,处处不把郎君放在眼里,又总多生事端,这回既是自寻死路,不如……”
红纸黑墨之上,沈怀珠三个字已在无意间被指甲划出一道浅痕,周映真恍惚回神,终是没有多余的动作,转手将那张婚书压入镇纸下,不以为意道:“急什么,他还有他的用处,自是不能这么轻易死了。”
随侍诺诺应是,正待转身退下,却听他忽然出声:“那位沈娘子,派人多护着些。”
沉吟片刻,又补充:“还有裴子戈。”
*
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帐内仿若凝固,光线下尘埃漂浮,只有空气中潮湿的味道萦绕鼻尖,沈怀珠被这沉重的氛围压得喘不过气,抬脚想要从这里离开。
帐外却毫无预兆嘈杂起来,伴随着慌张的脚步声,有人大喊:“走水了!”
二人疾步出帐,抬眼见外营火光冲天,在漆黑的苍穹下翻出滚滚的浓烟,各营大乱,纷纷跑去临近的河道取水救火,喧嚷的呼喝声中,沈怀珠清晰的捕捉到了绿凝的一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