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64)
她与齐韫仓促对视一眼,各自分开,往反方向快速奔去。
绿凝从牙帐逃出来时不慎崴伤只脚,一路跑得跌跌撞撞,与沈怀珠在转角撞见时又惊了一跳,险些摔进脚旁的火灰里,幸而沈怀珠及时扶了她一把,才让她勉强站稳。
可她已顾不得此间狼狈,一看是沈怀珠,眼泪便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声音焦急又懊悔:“娘子,出事了!小娘子叫人掳走了!”
沈怀珠心中一沉,问:“往那边去了?”
绿凝说话时止不住地抖:“那人从内帐劈了道口子,奴婢瞧着,大约是直往营后的方向去了。”
“我知道了。”沈怀珠随手拽住匹马,蹬鞍而上,夹紧马腹往前行了一段,又想起什么,回头交代:“去告诉齐韫,营中混了外人,让他务必小心!”
说罢驾马离营。
营地后方是大片的梅林,时过春分,北方尚且万物萌发,南方的春却已浓烈,二月草长莺飞,漫山遍野的花竞相绽放,梅也争春。
沈怀珠策马一头扎进去,霎那间仿佛置身云霞,万树花瓣层叠如碗,枝干高低错落,或曲如游龙,或披靡而下,花海蔓延连绵,形成一道天然的遮眼迷障。
可这并不妨碍沈怀珠的应断能力,横旋而来的刀锋追上时,马背上的男子才恍然惊觉,仓皇勒马撤身,堪堪避开已至眼前的利刃。
然则反应虽算及时,却抵不过那刀气陵劲淬砺,刹时便在他面上留下一道血痕,紧接着从他耳边铮鸣而去,落回身后之人手中。
男子得到喘息之机,立即继续催马疾驰。
身后的马蹄声顷刻而至,腾腾杀意随着刀锋呼啸袭来,与马背上快速出鞘的长剑激烈相撞,震得沉睡在男子怀中的裴葭葭眉头轻蹙。
似是有所顾虑,沈怀珠在看到裴葭葭时刀身猛顿,骤然撤力转刃,朝男子的右肩狠狠压下。
男子反手把着剑,剑刃抵住了自身,肩头眨眼便渗出一片暗红,他正欲发力反攻,岂料沈怀珠再度撤力,用刀柄在他的伤处用力一击,击得他吃痛松身。
她抓准时机,果断弃马,整个人于空中一个倒翻,成功将裴葭葭捞进臂弯,又借着横斜的梅枝着力,几次旋停,落在三丈外半人高的山石前。
“好身手!”
男子控缰掉头,展露一张阴柔白面,细长的吊梢眼含着笑,却不论怎么瞧,也给人一种阴狠之感。
他居高临下地看过来,音色却如普通男子一般,并没有想象中的尖锐刺耳,“沈娘子,幸会。”
沈怀珠本不认得他,可单是猜也才猜出了个十成十,料想他便那位统掌神策军,能于后宫内廷一手遮天的宦官——高鸣。同时,也是戕害了裴青云的幕后主使之一。
随即冷嗤:“深入敌营,如果我是你,可不会选择这个时候来送死。”
“哦?此话怎讲?”高鸣不仅毫无惧色,还饶有兴致地看着沈怀珠的左手在袖中细微动作,却迟迟没有下一步。
他这才慢慢伸出一只手,把玩那物甚,心不在焉问:“沈娘子可是在找这个?”
正是沈怀珠藏于袖中的鸣镝。
高鸣见沈怀珠面色难看到极点,便愉悦地笑出声来,“到底谁深入敌营,还尚未可知。”
他折一枝梅花轻嗅,一招手,梅林深处便涌出大批持刀的甲卫。
“拿下。”他轻飘飘地道。
沈怀珠心道麻烦大了,转身迅速将裴葭葭靠到身后的山石下,足尖借力,回身携刀一跃,贯力横挥,逼退当先扑上前的甲卫,而后且杀且挡,陷身这一场乱战之中。
身后的裴葭葭被沈怀珠护得周全,即便众多甲卫围攻沈怀珠一人,亦无法轻易近她的身,竟就这样硬生生拖了一刻钟的时间。
眼下齐韫手握近十万大军,就守在此处不远,那营地又临着一条不浅的河道,这时哪怕有天大的火势也该浇灭了,这里的动静着实不算小……
高鸣心下作出决定,一拍马鞍,自马背上飞掠至前,指剑刺来。
沈怀珠扬刀挡开,接住下一招。
二人之间过招太过凶猛凌厉,余下的甲卫无一能应接得起,皆退将开来,避其锋芒。
沈怀珠从去年隆冬离开陇右,一身旧病至今还未来得及好生将养几日,实在经不住如此消耗,尤其是遇上高鸣这样的对手,她逐渐有些力不从心。
高鸣显然察觉到沈怀珠的颓势,略过几招后突然发狠,兜面猛劈而下。
贯足内力的一剑,劈下时满地梅花碎瓣婆娑腾起,漫天飞舞,沈怀珠横刀格挡,却因力有不逮,脚下往后滑出一道深深的泥痕。
“刀是把好刀——可惜女子之身,力不足。”高鸣的声音压得又低又紧,一双吊梢眼猩红,蓄力大喝:“今夜,便到此为止吧!”
汹涌的剑气劈头盖脸地拍过来,沈怀珠胸腔翻涌,喉头一阵腥甜,彻底无力抵挡。
她被震得往后飞退,劲风裹挟着梅花,清香中掺杂血腥味随了她一路,脚尖也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她无有凭靠,这一段稳住身形不过勉强,到底是要落败的。
念头方起,涌动的梅海蓦然静止,腰身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横栏,疾风乍停,梅花不再沿路席卷,只是于空中暂顿几瞬后,开始悠悠扬扬往下飘散。
沈怀珠随着惯性向后折去出半个身子,刹眼间只能越过青年的后背,看到落在他肩上的梅花,和他紧绷的下颌线条。
她终于站到了实地,借着齐韫掌上的力量直起身,拼命压下胸口那股翻涌之意时,两耳尚有嗡鸣。
她听到他讽道:“难不成,你是男子之身?”
绯红的梅花纷扬不止,高鸣在影影绰绰中站直身子,他看清来人,一字一顿念出他的名字,“齐、韫。”
随后,他收剑,颇为遗憾道:“你没死成,还真是一件麻烦事。”
那一纸诏书,本就是要把他们所有人都一并留在河西的,没想到裴青云老谋深算,暗中把这群小的当先支了出去,给他们留下这么大的祸患。
这时,齐韫身后响起震天的喊杀声,乌压压的士兵从梅林那头冲过来。
高鸣立即打了撤退的手势,人往后退,“这次且当久别重逢第一面,齐小将军,咱们改日相见。”
“晚了。”齐韫杀心已起。
第51章 礼成
下一瞬, 背后的士兵飞快杀至跟前,两方短兵相接,与此同时, 沈怀珠腰后的力道顿松, 齐韫已提剑直逼高鸣的命门。
高鸣接住剑招,二人间爆发出激烈的金铁交击声,一时剑影如织, 火花四溅,在本就明亮夜色中不住闪烁起落。
这不是高鸣第一次与齐韫交手。
数年前齐韫于金銮殿上忤逆凤意, 打马直闯京门,太后震怒, 天家开口便已是无上的恩赐, 何况冒犯皇威,这婚事他承也得承, 不承也得承,没有转圜的余地。命人无论如何也要截下他。
那时内廷与前朝还未彻底党同伐异, 高鸣主动请缨, 于京畿道阻住齐韫的去路。
齐韫彼时尚年少, 两人各执一词,齐韫对此事又几乎称得上厌恶,遂想硬闯出去。
闯不得,便动了刃。
少年剑风独具一格,招式凌厉而身法轻快, 不过十几招就将他挑下马来,扬鞭越过重重阻碍。
直到一句话, 让他遽然勒马。
其实,高鸣此番前来有自己的私心。河西是一只笼中随时会飞走的鹰, 皇室无能,他却想牵制住这鹰翅,哪怕并不长久,只消关键时刻,能用其利爪尖喙为他辟一条光明大道,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