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65)
“齐小将军年少英才,手握无量前程,便甘心困在一个小小的河西?”他扬声问。
年少之人,总是心怀凌云之志,野心极盛,自然不会甘心困在这一隅之地。高鸣对此势在必得,他摩挲着马鞭上的戗金纹饰,唇角微扬,耐心等待他心中的答案。
便见黄昏的萋萋余晖之下,马背上的少年回过头。
“高内史。”他这样唤他,无声提醒他的身份。
“希望我们下次见面,还是在这京畿之上。”
倒持泰阿,授人以柄。
宦寺之隙蠹,其势已成,他在劝高鸣早日收手。
可积重难返,太后及谢氏一族尚为此心力交瘁,又怎会因为他的一二句话便有所改变。
高鸣对此不以为然,后来每每回想,时常痛恨。
痛恨这鹰鸷烈,却实在忠诚。
而今,这鹰因他失了窠巢,必然要反过来痛恨,以至报复他了。
拉拢未成,反倒树敌,所以他才说,齐韫活着是个麻烦。
此时两剑再度相撞,齐韫手中的剑擦着高鸣的剑刃直抵其剑锷,在剑格上刻下一道狰狞的剑痕,高鸣不敌,陡然腾出一只手,扳指弹出寸长的银针,猛地伸臂扎入齐韫肩膀的骨缝中。
对面剑力不稳,高鸣正要发力,不料被沈怀珠挥刀打断。
当胸迎来一脚,他被重重踢倒在地,仰面刀尖对着他狠狠掼下,亏得他偏身及时,半截刀身便掼进了他方才离开的土地中。
他乘机抬手,扳指中的银针飞刺,逼得沈怀珠撤身躲开。
高鸣急忙就地一滚,才将起身,齐韫的剑风又落了下来。
两剑搅缠着一路刺进前边梅树交错的枝干内,二人一时皆失了对剑的掌控。
可不待高鸣反应,齐韫已使用内力将他的兵刃震飞,并迅速反手抽出剑,朝他的喉管横挥!
千钧一发之际,一节长鞭卷住高鸣的腰腹,生生将他拉离了死地,落在不远处的马背上。
马上的人即刻掉头,转眼消失在梅林之中。
有士兵要追,被齐韫抬手制止。
高鸣这一趟,带来的人马折损尽数,自己也身受重伤,而救他走的人并非将至此地,只怕一直在暗地观察形势,也必然留有后手。
裴葭葭被人匆匆抱了回去,她睡得这般昏沉,实则是被喂了迷药,所幸剂量不大,只等人清醒过来即可。
齐韫带着士兵们在一片狼藉中清缴兵器,擒绑活口,沈怀珠则趁无人注意,扶着那方山石暗自驰懈痛楚。
她适才消耗一身元力,又受了内伤,此时胸肺中尽是浊气,连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疼,她拿不稳刀,又怕齐韫看出来,索性.交给了旁人。
待一应结束,沈怀珠勉强能够在表面佯装平静,士兵们自行整队回营,梅林中瞬间空荡,只剩满地残花落叶,和未掩净的血迹昭示着方才此处的不平静。
她余光中看到齐韫正朝她走来。
“有没有受伤?”齐韫低下头询问,声音放得很轻,轻到像是情话时的耳语呢喃。
沈怀珠这才发觉二人离得很近,她微微起昂头,看见他修直的脖颈和利落分明的下巴,温热的吐息一瞬间扑散在她的眉宇,她感知到齐韫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她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将双手不动声色虚握成拳,掩饰住发颤的指尖,才抬眼直视他,回道:“没有。”
齐韫盯着她,又缓缓上前几分,几乎与她相贴。
“你撒谎。”他道。
宽厚的手掌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包裹住她虚握的拳,指尖挤入她掌间的缝隙,以不可抗拒的姿态与她十指相扣。他感受到她的颤意。
“因许久不曾用刀,与高鸣交手时轻易力竭,所以才有些抖。”沈怀珠避开他的目光,先声解释。
“先回去。”齐韫拧眉。
“可我现在还不想回去。”沈怀珠甩开他的手。
她心中压着好重一口气,这口气扰得她心绪嘈杂,无端焦灼,连带着胸肺也疼得更厉害,如今看见齐韫,性子使上来,自然没有那么好说话。
齐韫如何不知她这脾气从何而来,他心中无奈,只得顺从:“那去哪?”
沈怀珠略一思索,指指旁边叼花吃的马,“信马由缰,它去哪,我们去哪。”
齐韫怔愣片刻,无声笑起来,点头道:“成。”
说着揽腰一抱,将她送上马背,自己紧跟而上,把她圈进怀中,朗声说:“这疆我只振一次,剩下的且看它了!”
风声在耳边翻涌起来,眼前之景于月光下如粉云幻雾,瞬息揭开一幅流动画卷,花瓣随尘土飘扬,打着旋儿由马蹄携卷,飞往不知名的远方。
这样松缰驰骋一圈,沈怀珠和齐韫都忘了,这马记路,两个人兜兜转转,竟是回到了最初的营地附近。
营中已不见冲天火光,唯有烧焦的帷帐和人影隐约来往,间或传来几句交谈声。
往前是刚刚取过水的河道,远处群山连绵起伏,脚边的长草嫩生生的,随风浮动如浪,马儿驻足流连,低头悠悠啃食。
沈怀珠和齐韫下了马。
抬眼见素月分辉,明河共影,春蝉声温和,拖出高低起伏的长尾音,和着潺潺流水,天地一片静谧。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忍俊不禁笑起来,互相为对方摘去身上和发间的草叶花瓣,才算收敛一些。
沈怀珠踮着脚,顺手整理齐韫的衣襟,腰后徒然一沉,她下意识揪紧手中的衣料,整个人便扑进他怀里。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垂眼看着她笑。
他身上的味道和泥土草木的清香盈满鼻腔,沈怀珠恍惚回想。
第一次见面,是她假意落难,一头撞进齐韫怀里,死揪着他的衣襟不肯放。
那时远没有现在这般近,齐韫扯着她,满脸的抗拒,几乎要把“不情愿”和“此人讹我”写在脸上,得亏他当时没有带剑,不然她只怕要挨上一记。
如今嘛……
沈怀珠挣了一挣,说:“你应该推我。”
齐韫另一只手臂也伸过来,将她箍得更紧,“不能推的。”
沈怀珠好笑,“哪有人被骗了还这么高兴。”
齐韫一副自我乐意的神情,见她踮着脚甚是费力,遂松了桎梏,没头没尾道出一句:“你说,此事算不算也有他一份功劳?”
“谁?”沈怀珠一时没反应过来,“沈雪霄?”
“嗯。”他点头,又去牵她的手,“总归,是他把你送到我身边的。”
“怎么,你还要感谢他?”沈怀珠挑眉打趣。
齐韫望着远方朦胧的山影,似是认真思索,唇角一扯:“是该好生感谢。”
他在外情绪往往不外露,到沈怀珠面前却极少克制,是以沈怀珠能从其中读到浓浓的敌意,她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想起自己一直不明白的一件事。
从前只觉得矫情,而眼下八方风雨相聚,方寸之心随之变幻,终究还是问出了口:“我之前都那样骗你了,你为何还要喜欢我?”
齐韫哑然片刻,“我也不知道。”
他低眉自嘲,“哪怕很清楚你在骗我,哪怕不知内情受了你一刀,也还是喜欢。”
那是齐韫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没出息,两年中他曾无数次纠结自己对她的情感,他自欺欺人地想,应是恨的吧,必定是恨的。
可直至那次惊梦醒来,蔻裙四儿尔二伍九伊丝企整理之后上传欢迎来玩他因她在梦中的死亡而怯惧到双手惊颤,一颗心无法抑制地狂跳,齐韫不得不承认,他喜欢沈怀珠。即使她那样背叛他,仍旧喜欢。
他也曾一遍遍自问。
沈怀珠哪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