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何愧(83)

作者:月昼 阅读记录

……

江悬再一次醒来,刚好是第二日清晨。回到代州之后,谢烬在江悬床边搭了一张矮一点的小床,以便每夜守着江悬。床上的人稍一有动静,谢烬便会像一只机敏的狼一样立刻从睡梦中醒来。

今日江悬翻身睁开眼睛,谢烬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听头顶传来一道刚睡醒微微沙哑的声音:“咦……岐川哥哥,你为何睡在这里?”

二十多岁的声音,加上八岁的语调,在近如枕畔的地方喊谢烬“哥哥”,谢烬脑袋里轰的一声,几乎是瞬间清醒了过来。他坐起身,稳了稳心神,道:“你昏迷了很多天,我不放心你。”

“唔。”江悬懂事地点点头,“谢谢哥哥。不过我的床很宽敞,你可以上来睡。”

谢烬犹豫了一下,问:“你我素不相识,你不怕我么?”

江悬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答:“不怕。你与阿烬长得像,我看到你便像看到阿烬,感觉很亲切。”话音未落,不知何处响起咕噜一声,只见江悬面露羞赧,低头摸摸肚子,说:“岐川哥哥,我饿了。”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江悬第一次开口喊饿,谢烬险些喜极而泣,连忙道:“我叫人给你准备吃的。很快。”

八岁的江悬喜欢吃各种甜的食物,蜜饯、麦芽糖、桂花糕、糖饼……谢烬恨不得通通送到江悬嘴边。可惜还没进厨房便被张临渊拦下,说江悬躺了这么久,脾胃虚弱,甜食吃多了胀气、不消化。没办法,最后谢烬只给江悬争取到一小块甜糕,还有一碗阳春面和几碟清淡的小菜。

二人许久没有一起吃饭,饭桌上谢烬坐在江悬对面,无心关注自己碗里的食物,眼神时不时瞟向江悬。江悬自然察觉得到,斯斯文文吃完一块甜糕,他抬起头,刚好对上谢烬偷看的目光。

谢烬一滞,眼神稍微躲闪。相比起来,江悬落落大方得多,看着谢烬问:“哥哥,你不饿么?”

“……嗯。我最近胃口不太好。”谢烬回答。

“为何,你生病了么,还是公务太累了?我看到你桌上堆了许多公文,你是做什么的?”

小孩子总是好奇心旺盛、有问不完的问题。江悬那双眼睛本就生得漂亮动人,眼下直勾勾望着谢烬,目光清澈诚挚,是二十多岁的江悬断不会露出的神态。谢烬愣了愣神,险些忘记江悬问了什么。

“哦,我,我……我是,”谢烬好不容易想到一个说辞,“我是负责西北军需的钱粮官。你知道钱粮官么,钱粮官就是给玄……鹰军送粮食的人。农户们每年开春要种粮食,所以这两个月我会忙一些。”

他说完,江悬眼角耷拉下去,小声道:“你这样辛苦,还把床让给我,你夜里一定睡不好罢……我没关系的,我一个人不需要那么大的床,今晚你上来与我一起睡吧。”

“噗……咳咳……”谢烬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江悬面露担忧:“你怎么了?”

谢烬摆摆手:“没,没事。”说完,他面色复杂地看着江悬,问:“你真的愿意,与我同睡一张床么?”

江悬点点头,仍旧是一副天真单纯的模样,回答:“当然愿意。”

谢烬端起茶杯,欲盖弥彰地喝了一口水:“那好。”

江悬虽是醒了,身体仍旧虚弱,只能待在屋子里,不能外出走动。他看起来并不怀疑自己为何受这么重的伤、也不奇怪自己为什么认得谢烬公文上的字,孩童的神识和成人的身体相处融洽,仿佛他一直都是如此。

谢烬记得江悬小时候很贪玩,骑马射箭、掏鸟摸鱼样样精通,可惜如今这副病恹恹的躯体拘束了他,他只能趴在书案上看谢烬处理军务,看着看着昏昏欲睡,脑袋一歪倒在谢烬大腿上。

这一幕似曾相识,谢烬小时候不爱看书,江悬跟着江凛读书写字时,他便是这样趴在一旁呼呼大睡,有时靠着江悬睡,有时靠着江凛睡。

那时的谢烬恐怕死也不会想到,以后某一天哼哧哼哧处理军务的是他,没心没肺在一旁睡觉的是江悬。

他放下笔,低头看着安然睡在自己腿上的江悬,叹了口气:“我真是欠你们江家的。”

江悬一睡便是一整天,傍晚时醒来,张临渊用林夙送来的乌风草熬了一碗汤药,让谢烬端给江悬喝。乌风草奇苦无比,光是气味便令人退避三舍,果不其然,江悬看了眼那碗黑糊糊的汤药,立马捏着鼻子退到床头,道:“我不喝。”

谢烬耐心道:“这药对身体好,喝了就不生病了。”

“不。”江悬十分坚决,“我不要喝!”

“喝完给你买蜜饯吃。”

这次江悬犹豫了一下,权衡再三,还是拒绝:“不要。”

谢烬一个头两个大,但凡换个人,他早就上手一把按住,捏着人鼻子把药灌下去了,但江悬不行。谢烬没有哄小孩的经验,回忆着小时候江凛如何哄江悬,低声下气道:“阿雪是草原上最勇敢的男子汉,男子汉怎么可以害怕喝药?你瞧,哥哥就不害怕。”说完,谢烬舀了一勺汤药送进自己嘴里,苦到无法形容的气味霎时在口腔中爆炸开来,他差点一口把药喷出去。

谢烬在心里骂了张临渊一百八十遍,忍着强烈的呕吐欲咽下那口药,五官像纸一样皱在一起,咬牙切齿道:“一点也、不、苦。”

江悬半信半疑道:“真的么?”

谢烬深吸一口气:“真的不苦,你来尝一口。”

江悬像是终于被说服了,犹豫片刻,慢慢爬过来:“好。”

甫一靠近,谢烬立马把人圈进自己怀里,防止他后悔逃跑,然后吹凉一勺药,送到江悬嘴边:“啊——”

江悬低头看了眼那勺黑糊糊的药,又抬头看看谢烬,吞了吞口水,视死如归地张大嘴巴:“啊——呕!……唔!”

好不容易送进嘴里的药差点吐出去,谢烬一把捂住江悬的嘴,只听咕咚一声,江悬被迫将那口药咽了下去。

“呕!咳咳咳!”江悬咳嗽起来,瞬间红了眼眶,“骗子!苦死了!哇呜呜呜呜啊——”他一边哭一边试图脱离禁锢,谢烬早有预料,胳膊像铁箍似的环住他,趁他张嘴哭泣,第二勺快稳准地送进他嘴里,江悬还没反应过来,谢烬照葫芦画瓢,再一次捂住他的嘴把药灌了下去。

这下江悬彻底不干了,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你这个骗子!我要回家!我要找阿烬和哥哥!你放开我!……”

小孩才不管体不体面,扑腾起来手脚并用,像一尾灵活的鱼,谢烬被他扑得火大,放下碗三下五除二把人按回床上,抓住手腕举过头顶:“江悬!”

许是谢烬看起来太凶,江悬被他唬住,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忽闪忽闪,慢慢安静了下来。

漫长的对视中,谢烬喉结滚了一滚,目光从江悬的眼睛下移到嘴唇。

空气中莫名多了点无法言说的东西。

粉红色的唇瓣近在咫尺,湿润饱满,像清晨的蔷薇花瓣。唇角沾上一点药渍,谢烬抬起手,轻轻为江悬擦去。

像梦一样。日思夜想的人,竟就这样好端端躺在他面前,完好无损的,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谢烬喉咙一紧,轻声呢喃:“阿雪……”

——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我好想你。”

江悬眨眨眼睛,看了谢烬一会儿,道:“岐川哥哥。”

这声“哥哥”,像一瓢冷水兜头而下,浇熄将将升温的旖旎气氛。谢烬愣了愣神,忽然想起现在的江悬只有八岁。

刚才一闪而过的某些念头在此刻显得格外不该,谢烬暗骂自己一声,松开江悬起身,佯装严肃道:“乖乖喝药,否则我就告诉你哥,说你不听话。”

江悬扁扁嘴:“可是,好苦……”

说是这么说,江悬还是乖乖爬起来,自己到床头把药碗拿了下来。

剩下的小半碗药已经凉了,看起来更难下咽,江悬悄悄抬头瞄了眼谢烬,见谢烬没有饶过他的意思,闭眼深吸一口气,自己捏住自己的鼻子,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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