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10)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邬意忍不住道:“哥,真要给莫节度使送去啊,他们还会缺这个东西吃?”

邬瑾把碎屑夹出来,放进邬意手里:“他们有吃是他们的,我送是为了谢他们照顾生意。”

邬意仰头吃了,小声嘀咕道:“我们卖饼,他们买饼,并没有多给我们一文钱,哪里算照顾了。”

邬瑾当即肃了脸,郑重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满宽州卖饼的人家何其多,多少人做的比我们味好,莫家若非看我是家贫学子,何必非要我们的!你若是有这样想法,便是斗筲之辈,怨恨之根!”

他疾言厉色,邬母也在旁训斥两句小,邬意垂了头,嘟囔道:“节度使那么多银子……”

邬瑾耳朵里都是炸饼的声音,一时没听清他的嘟囔,严厉地盯着他:“什么?”

他又夹出一块碎的来,在一旁放凉,留给邬意吃。

“没什么。”邬意不敢再多说,也不怕烫,喉咙里伸出爪子来,囫囵吞下,依旧是馋。

油锅一直煎到午后,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探头,黄牙婆径直推门进来,插着手走到油锅边:“哎哟,不得了,雄山寺这是赔了多少钱啊,这油用的多。”

一边说,她一边伸手去捏,却让邬意伸长胳膊,“啪”的打了一下:“婆婆,我都没吃呢,这是给恩人的。”

黄牙婆讪讪收回手,嘴里却道:“瑾哥儿,听说你攀上高枝儿了,也让我们街坊四邻沾点香油嘛。”

邬瑾包好油纸,用细麻绳轻轻扎了,抬头道:“婆婆穿门入户,宽州城内无所不入,哄得动石人,何须晚生带携,婆婆只消行事端正,心慈面善,万万千的人提携你。”

黄牙婆本就不是善心人,让他说的老脸抹不开,冷笑一声:“我的高枝哪有你得高,你再钻营钻营,说不准莫节度使就让你做上门女婿了。”

邬母站起来,推着黄牙婆往外走:“婶子不要胡说,倒是有什么活做,也让我沾沾光。”

两人说话间出了门,邬瑾换了一身没有补丁的长衫,带着榆钱饼,走出十石街,去了莫府角门。

门一叩便开,邬瑾说明来意,想将东西交给下人送进去,哪知下人却直接将他请了进去。

这一回再进莫府,正是个好日头,把一座花园照的亮亮堂堂,一丛丛花在阳光下怒放,草木油绿,藤蔓直扑檐顶,还放着一架秋千,甚是闲静。

下人领着他从游廊直入前院,随后让他侯在院门外,自去通报,不到片刻,就把他引了进去。

屋子里坐着莫家兄妹,邬瑾一进门,就发现莫千澜和自己那一夜所见截然不同。

莫千澜褪去了锐利和阴沉,束莲花冠,穿件衣短袖大的道袍,做儒生打扮,很斯文。

殷北接过油纸包,邬瑾端端正正行了礼,叉手敛衽,垂目于前:“晚生见过节度使。”

莫千澜神游天外,等了片刻,才伸手软绵绵一挥:“坐,不必多礼,你送了什么过来?”

邬瑾答道:“家母所做榆钱饼,微不足道,望勿嫌弃。”

“物轻意重,”莫千澜看向莫聆风,“阿尨,你去年吃过的,还记得吗?”

莫聆风嘴撅的能挂一个油壶,用力一哼,还不足以表达心中气愤,皱起两条黑眉毛,理也不理他。

“那......尝尝?”莫千澜迟疑着说了一句。

殷北机灵地把榆钱饼放进碟子里,备上筷子,请莫聆风尝一尝。

莫聆风把嘴放下来一点,吃过饼过,嘴又放下来一点,最后转怒为喜,很高兴的一点头:“好吃,邬瑾,你别急着走,我带你去逛花园。”

莫千澜大松一口气:“好,好好逛。”

邬瑾在一旁坐着,感觉莫千澜既不像兄长也不像爹,倒像是莫聆风的孝子。

莫千澜清了清嗓子,很紧张的又开了口:“这个念书,其实也不累,就是写几个字,赵伯伯领着你念两页书,不信你问邬瑾......”

话没说完,莫聆风“啪”的放下筷子,黑眼睛往下一垂,从椅子上跳下来,力大无穷地拽住邬瑾衣袖,拖着他往外走:“不读!”

莫千澜满肚子的话戛然而止,垂头丧气地吃了口饼,嚼蜡似的咀嚼片刻,他挑不出榆钱饼的毛病,也挑不出邬瑾的毛病,只能放下筷子,无中生有:“这叶子老的羊都嚼不动,你尝尝。”

殷北立在一边,团着一张笑脸尝了又尝,一尝再尝,险些将榆钱饼尝光,末了笑道:“是没有咱们府上做的好吃。”

莫千澜睨他一眼:“滚出去!”

殷北依言而滚,屋子里只剩下莫千澜唉声叹气。

莫聆风走的飞快。

枣红色衣裳在日头下翻飞,面孔浮现出一片粉红,眼睛忽闪忽闪,长睫毛扇子似的上下扇动,神情格外灵动。

她一鼓作气走进花园里,随手折下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片刻,仰着脸看邬瑾:“我识字,你看。”

邬瑾低头看地上“莫耳令风”四个大字,忍俊不禁:“你今年几岁?”

“八岁。”莫聆风熟练地爬上秋千座板,双手牢牢握住梗绳,不用周围丫鬟嬷嬷帮忙,自己像条泥鳅似的两头乱翘,秋千颤颤巍巍,发出“嘎吱”几声动静。

秋千慢慢悠悠荡起来,花影树影错落在她脸上,金项圈闪出灿烂金光,她仍觉不够高,蹲身用力往前一悠,把秋千荡至半空,垂下来的紫藤“哗啦”从她脸上拂过去。

邬瑾不知不觉中笑的满脸都是嘴,目光随着秋千而走。

眼见秋千越来越高,几乎和秋千架横齐,邬瑾脱口而出:“小心!”

他提着心,忽然瞥见了立在花园四周的下人。

下人们一个个都是泥塑的,连头也不抬,莫聆风的喜怒哀乐,都不和他们相干。

莫聆风大笑起来,慢慢收了力气,停下秋千,问邬瑾榆钱在哪里摘的,邬瑾和她有问有答,说了几句,正在其乐融融之际,莫聆风忽然掏出了陶埙。

邬瑾立刻如临大敌,落花流水地逃回家去了。

第13章 病

回家时,邬母在院子里对着天光给珠行的人捡珍珠,邬意卖饼还未回。

邬瑾和母亲闲话两句,见日头还很不错,就进屋子去,把邬父从床上抱起来。

伴随着失去的两截腿,邬父还失去了满身的力气,原本健硕的躯壳萎缩下去,皮肉筋骨紧紧连在一起,分量只有一笼饼重。

分量虽不重,但是要将其收拾出模样来,却是费力。

邬瑾将邬父放在马桶上,等邬父撒好尿,他麻利地给邬父擦身体、穿衣裳、净面梳头,安置在铺了被褥的椅子上,最后连带着椅子一起搬到太阳底下。

如此大费周折,他出了一身汗,来不及擦洗,便取了文章,坐在父亲身边认真背诵。

等日头下去,他把邬父搬回屋子里,借着昏沉沉的光,陪在父亲身边读书。

邬意回来的时候,饼笼里只剩下几个糖饼,他卸下饼笼,先去厨房转了一圈,然后欢天喜地进来找邬瑾:“哥,今天有肉!”

邬母把杂面窝头和一盆肉汤端进来:“看把你馋的。”

邬瑾放下书本,给邬父舀了汤和肉,拿上两个窝头,让他安安稳稳吃,自己舀了一碗菜汤慢慢吃。

等吃好了,他给邬父抱上床,一边盖被子一边道:“爹,等攒些钱,我就找木工打个小轮车,到时候我推着您出去转转。”

邬父伸出枯枝似的手,用力一捏邬瑾的手掌:“老大,我不用独轮车,你好好念你的书,等考出来,爹坐什么车没有?”

邬瑾点头:“是,我都知道。”

“你比老二懂事,这个家,往后就要靠你了。”邬父浑浊的眼睛里骤迸出一丝亮光,清晰地刺进邬瑾心里。

邬瑾只是点头,心头却像是被一块大石压的喘不过气来。

今天做的饼不多,不必他去裕花街叫卖,他便埋头苦读,把《大学》背的滚瓜烂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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