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11)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邬意睡后,他才放下书本,铺开笔墨,写今天的日录。

“元章二十年三月二十一日,天朗气清,午后前往莫府送榆钱饼,见莫聆风天真烂漫,与弟同年,也未曾开蒙。

未时回家,背《大学》,读《中庸》,得父亲殷殷嘱咐,心中惶惶然,深恐天资愚钝,有负父母深恩厚望,片刻不敢懈怠。”

收起笔墨,他给邬意盖好被子,熄灭灯盏,辗转而眠。

与此同时,莫府却是烧灯续昼。

莫家兄妹赴宴而归,莫千澜饮酒过多,思绪昏沉,惶惶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危机四伏,恨不能将莫聆风藏于腹中,永不示人,因此不敢让她回“长岁居”中去,只在书房里度日。

书房是个古旧而庄重之处,独座于莫府右侧,阔大幽深,花木零星,书架高七尺余,一架架延伸出去,书海茫茫,将莫家数百年尽收其中。

殷北和殷南这对孪生子闲坐门外,一个笑眯眯的吃喝,一个冷着脸大打哈欠,都不说话。

书房里,莫千澜坐在放置椅帔的太师椅中,穿一身靛蓝色襕衫,听莫聆风唱歌。

莫聆风喝了一碗甜果酒,脸和嘴唇都是红彤彤的,盘腿而坐,椅帔姹紫嫣红的围着她,让她越发显得幼小和白皙。

手指在埙上摆弄许久,她想到莫千澜头疼,便没再吹,只是口中轻轻哼着调子,声音清甜,长长的眼睛半阖着,身体摇来晃去。

莫千澜捏着山根,听完之后轻声道:“阿尨,再唱一遍。”

“不唱。”莫聆风伸直了腿,从椅子上下来,像困倦了的小猫一样打了个哈欠,“我要睡觉去了。”

莫千澜疑神疑鬼地害怕,因此吓唬她:“哥哥心口疼。”

果然,一听他心口疼,莫聆风立刻又爬上了椅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莫千澜伸长胳膊,把莫聆风捞进自己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哥哥唱给你听。”

他闭上眼睛,启口道:“今日莫千澜所唱这话本,乃是一段寒门子弟扶摇而上的格范,唤作《清风吹过紫云亭》,可正是一笔青墨过重山,春风得意马蹄急......”

屋外听得莫千澜低语喃喃,过后便是婉转不断的调子,虽是男子声,却也洋洋盈耳。

莫聆风阖眼睡去,睡的不沉,还分着神去听这一折离奇故事,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很有节奏拍着她的莫千澜忽然停了下来,竭力将她放置在一旁的椅子里,脑袋朝下,骤然摔了过去。

“哥哥!”莫聆风猛地清醒过来,从椅子上一跃而下,探头去看莫千澜,而莫千澜牙关紧闭,短暂痉挛过后,便陷入了昏迷。

殷南、殷北冲了进来,莫聆风蹲在地上,眼泪双流,死死拽住莫千澜的手,吼道:“叫大夫!叫赵伯伯来!”

一刻钟后,莫千澜醒来,面色苍白,吐出口中咬出的血,接过赵世恒递过来的茶水漱口,看向李一贴:“还是灶心黄土?”

李一贴点头:“您这痫病也有四年未发了,没想到一发就如此惊险,五脏从前伤了根本,也难以调养,只能先温养了。”

说罢,他坐下开方。

莫聆风扒在桌边,踮脚观看,看了“龙伏肝”三个字,便收回目光不看了——上面的字并不太认得。

李一贴开了方子,赵世恒带着方子和他一起出门,似乎还有话说。

殷南殷北站在门外,下人各司其职,不忙也不闲。

屋子里只剩下莫家兄妹,莫聆风走到床边,蹭掉脚上鞋子,爬上床去,滚到莫千澜胸前,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哥哥……”

她的瞌睡全没了,用自己那童稚的嗓子毫无保留的哭泣,涕泪交加。

“吓死了……我以为你死了……哥哥……”

莫千澜任凭她将眼泪鼻涕抹在自己衣裳上,把她揽在怀里安慰:“哥哥没事,只是喝多了,摔了一跤,哪里这么容易就死。”

莫聆风窝在他怀里哽咽,莫千澜头昏目眩,没有力气:“我还要看着你长大呢。”

他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眼皮不听使唤,沉沉往下坠,喉咙里像是絮了棉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最后只能竭尽全力拍了拍她,睡了过去。

而莫聆风等待片刻,伸手一根手指,放到莫千澜鼻子下方,确定他只是睡着了,便爬起来,盯着莫千澜看了片刻,又爬下床去,穿上鞋出了房门。

院子里站着的嬷嬷丫鬟蜂拥而至,簇拥着她回长岁居去。

第14章 抉择

莫聆风过了七岁,赵世恒便不许她在前院留宿,所以再晚她也要回自己的院子去。

丫鬟提着灯笼走在她身侧,照亮她脚下每一块石板,她的影子随着灯火摇曳,显得很孤单。

她虽然年幼,眼睛却看的很明白,知道世间风雨都落了莫千澜身上。

她不敢想莫千澜死了之后的世界是什么样,所以不肯长大,不愿念书,想要把莫千澜永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

莫千澜是她的父亲、母亲、兄长、玩伴,是她灵魂里的一部分。

她踢着脚边落下来的兰花,忽然停住脚步,看向这一大片山野兰草,里面开着一些零星白色花朵,她伸手揪下来一朵,用脚碾成花泥,又揪下来一朵碾烂,如此反复,直把这一丛兰草摘的光秃秃一片,毫无景色可言。

如此沿路摘下去,她把满手满脚都沾满花汁,整个人困倦不堪,还不肯罢手。

“姑娘,”身后传来急急的叫声,是赵世恒追了过来,“聆风!”

莫聆风停手回头,等赵世恒走近了,才低声道:“伯伯。”

赵世恒走近了,见她双手很脏,便取出帕子蹲身给她擦了擦手,又摸了摸她的小脸,很温柔的道:“不要害怕,你哥哥的痫病不会死,只是发作的时候吓人,而且不清楚何时会发作,其实无大碍……”

莫聆风安静听着,眼睛黑幽幽的,仿佛也能看穿赵世恒的慈父之心——他的女儿夭折,他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莫聆风。

赵世恒垂着眼眸收起帕子:“伯伯不会骗你的,李一贴是神医,原来在京都就是圣手,比太医名气都大……伯伯还想跟你说,我和你哥哥都比你大很多,就算没灾没病,也会走的比你早很多很多……”

莫聆风垂着头:“伯伯,我知道的。”

赵世恒摸摸她的头,叹了口气:“那伯伯给你开蒙读书好不好?”

莫聆风沉默半晌,才道:“我要邬瑾来陪我一起读。”

不等赵世恒答应,她挥动小手:“伯伯,明天再见。”

说罢,她把身子一扭,大步流星往“长岁居”而去,沿途还踩扁两只青毛虫。

赵世恒看她又是沮丧又是气鼓鼓的模样,不由又长叹一声,回到前院去。

翌日,京都中传来春闱结果,闹动整个宽州。

州学无一人榜上有名,图南书院有一人得中二甲进士,州学之内,气氛一片惨淡,就连讲郎都心不在焉。

邬瑾上过一日课后,跑回家中,先抱着邬父解手,又背他在天井走了两圈,等把邬父背回屋中,自己拿了书正要背诵时,家中便有了来客。

来人是殷北。

殷北总是笑眯眯的,邬母再三请坐,他也只是站着,不给邬母烧水冲茶的机会。

邬瑾打头便问:“你骑马来的吗?”

殷北点头:“放心,这回我找人看着马了。”

“马是小事,”他转而对对邬瑾说明来意,“我家大爷要在家里要办个学斋,想请你去做个斋仆,随府吃用,一个月给您二两,另有一两银子灯油钱,笔墨纸砚你都可以任意取用。”

邬母立在一旁,眉头直皱,不等邬瑾说话,便毫不客气回绝:“谢你家主人好意,去做仆役会耽搁学业,就不去了。”

家中虽不济,但也不必卖了儿子的前程。

殷北又笑:“并非真的做斋仆,只是个由头,也是一样随堂读书,三年后,也和州学学子一起参加解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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