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174)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祁畅汗颜,他自以为勤奋,然而来京都之后所练的字,还没有邬瑾后到的人练的多。

他暗道邬瑾的从容和底气,也许正是来自于这样的勤奋。

“坐,”邬瑾给他倒茶,放到他眼前,“这么远走过来,饿不饿?”

“我来的时候,吃过了,”祁畅低声道,“那个王、王景华,他找了我。”

一说到王景华,他就忍不住畏缩起来,显然是受尽了此人的冷嘲热讽。

“他说赌约是他输了,他不会赖,但他父亲过世,他要回老家去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再来和您算这赌约。”

祁畅看向面不改色的邬瑾,迟疑着道:“大哥,他是不是想着三年以后,自己要是考上了,有了官身,您就不能再让他下跪了?”

“恐怕有此打算,”邬瑾点头,“王运生死了?”

“您不知道?”祁畅先是诧异,随后恍然大悟,“也是,您在这里闭门用功,月初那天发榜,送金花帖子的报喜人都没找到您,还是您自己去取的帖子。”

他又道:“是溺死的。”

邬瑾并不深究,只道:“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祁畅听他相问,越发局促不安起来,紧张地看了邬瑾一眼:“您的字写的好,如今又是状元,我想请您写一副字......行吗?”

“行。”邬瑾笑了笑,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张大纸铺到桌上,换一支大笔,对着微黄的纸张若有所思,认真写下“君子无咎”四个大字。

他的字,逐渐含了自己的韵和势,风樯阵马,风神随人,写过之后,他凝视半晌,自觉有一笔不够圆转,又换一张纸,重新写过。

祁畅站在一旁,等邬瑾写完落款,立刻道:“您的字,当真是笔力深厚。”

等到墨干去,邬瑾将这一副大字卷起,找了一根棉绳系上,交给祁畅:“我没有私印,不过想来,没有私印,也无关紧要。”

祁畅没有留神他的话,将纸卷双手捧着在,谢过邬瑾,告辞回城去。

邬瑾送他出了道观,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给他花用,祁畅接在手里,眼睛一湿,带着哭腔道:“多谢您,我......您要是有事,尽管驱遣我,还把我当九思轩的小厮就是。”

邬瑾拍了拍他,没有多言,看着他一路往城里走去。

祁畅带着纸卷、银票,一路往城里赶,天边一轮明月,清光照人,道路两旁春柳随风而动,摇动满地碎影,分外幽静。

他走的很快,一颗心躺在胸膛里,是难得的宁静。

三月初一放榜后,殿试结果还未出,这一群同进士便已经开始“跑官”了。

同进士们先是一起参加了一次翰林院的考试,按例考过之后,优者可以进入翰林院做庶吉士,可是僧多粥少,庶吉士并没有祁畅的份。

祁畅想庶吉士做不成,干脆等着殿试唱名出来,等进士们都有了去处,自己就挑那剩下的偏僻地方,做个小小县丞。

可没想到短短几天时日,那些有银两有关系的同进士就开始四面八方的托关系,要赶在殿试唱名前将去处定下。

他自以为的、进士们全都推脱着不愿意去的穷乡僻壤,甚至和流放无异的岭南之地,正七品知县、正八品县丞,全都成了香饽饽,要“跑”,要“使银子”才能去。

他没有那么多银子,连京都衙门的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两条腿根本无处可跑。

坐在屋子里,他感觉自己是在坐以待毙,茫然而且绝望,不知自己是不是要再考一次,或者再考无数次,求一个进士出身。

在王景华找到他之后,他的绝望之中又增添了一层愤怒。

“凭什么呢,姓王的爹都没了,还能穿金戴银,还有下人使唤,”他坐在屋子里想,“他还要参加科考,他要是也成了同进士,是不是还能去做庶吉士?”

他在屋子里枯坐了半天,又想:“我下了苦功夫,费了大力气,老天开眼似的有了个先生,考上了同进士,眼看着就要改头换面,和过去一刀两断了,结果却是连仕途的边都摸不着,我不比别人差啊!”

他的脑子变成了一团枯草,乱糟糟,理不清,直到他得知邬瑾成了状元,这一团枯草才猛地从脑子里烟消云散。

他的“路”来了!

今天他就是来跑他的路。

祁畅想着,脚底下忽然绊到了石头,他“砰”的往前栽去,下意识把字抱的紧紧的,以免磕坏。

邬瑾的字,自然是好的,但还不到千金难买的地步,更何况连个私印都没有,更不值钱。

真正值钱的,是“状元”的身份。

新进状元照例受六品翰林院修撰,视为储相,日后是天子近臣,国朝最快从修撰升做执政参事的状元,仅用了八年。

第218章 远道而来

祁畅坐在地上,疼的眼泪汪汪,额头、手肘、膝盖磕破了一层油皮,卷起来的字也扁了下去。

他赶紧解开棉绳,打开纸张,就着月色看那副字,其上“君子无咎”四个字,还安然无恙。

“还好。”他重新将纸张卷起,系好棉绳后,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问题。

邬瑾为何会写这四个字?

观我生,君子无咎。

邬瑾是不是看穿了他的用意,在借此警醒他?

一定是,不然他不会说有没有印,都无关紧要。

可若是知道,他为何还要帮他?

是了,邬瑾心善。

祁畅慢慢站了起来,双手搂着字,心想自己是没办法,无权无势,无树可依,纵然有才,也无法出头。

真的没有办法——这官场,他进都进不去,何来无咎?

只这一次,他借邬瑾的这一份善心,踏上仕途,无论是去哪里,得一个什么样的官职,他都做到“君子无咎”。

月色依旧,照着他跌跌撞撞往城中去,又把他的影子拉成长长一条,狭窄锋利如针,刺向他身后方向。

祁畅走后,邬瑾关门落闩,回到屋中,更换纸笔,剪去灯花,提笔写道:“聆风。”

两个字柔软地落在纸上,却又有筋有骨。

“我已于三月十五日登科进士第一甲第一名,受封于文政殿前,按例,应是加受六品翰林院修撰,外任通判一年。

皇帝面白,微须,身雄目壮,智珠在握之像,不可小觑。

宽州甚少取士,纵有金榜题名者,殿试之上,也常落于一甲末等,今日皇帝点我为魁首,不能仅以才学论断,恐怕皇帝也有用我打破宽州僵局之意,我对皇帝知之不深,暂不能解他心思。

至于我与你府上关系甚深一事,皇帝此时不解,不日也将了解,如何对答,还需三思。”

写到此处,他暂时搁笔,坐定沉思,面孔落在灯火之中,脸上投落下许多的阴影,越发显得隆准丰额,轮廓颇深。

如此姿容,打马游街,当真是春风得意,只是他心已老,不复做解元时的意气风发,哪怕这最值得欢庆的时刻,他都在为将来做出无数的思索。

他将用谎言与阴谋,袒护莫聆风于手掌之间,亦将在多方掣肘之下,为自己多年的抱负,寻一条合宜之路。

半晌过后,他重新提笔,写道:“今日得道长灵机,解泰卦,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万事万物,盛极必衰,衰而转盛,故应时而变者泰。

为官者,应时而变,顺势而变,为国朝而变,为天下苍生而变。”

最后,他笔锋陡转,忽写道:“京都中,日长天暖,柔风卷柳,春光似酒浓,不知宽州朔河之冰是否已融,马场之上,芳菲可至,堡寨中可能见到白鹰?

今日千万人追逐欢呼,踏破棘篱,挤倒龙亭,我并不在乎,只想听你吹埙。

元章二十九年三月十五,邬瑾写于云台县云羊道观。”

他等墨迹干去,和上一封书信分别装好,翌日起个绝早,天还未亮,不去递铺,而是赶去京都城中一家茶点铺子,询问牡丹饼能放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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