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2)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此题出自“北风行”,邬瑾思索片刻,先用首联破了题。

“簌簌寒雨栖,碎碎观音石。”

第二联再要如何承题,他却是一时想不出佳句,脑海中无数词句流动,混杂着父亲身上流淌出的血和汗,让他头昏脑涨,两眼酸涩,总像是有泪蓄积其中。

等香燃尽,那卷上还是只有这一联,自然挨了讲郎的批,程廷幸灾乐祸,对邬瑾冷嘲热讽,讲郎在上面讲,他在下面讲。

讲郎讲到要紧处,忍无可忍,怒将程廷揪了上去:“你这么能说,你来说!”

程廷这才悻悻闭了嘴,还了学堂上一个清净。

午饭后,邬瑾领了杂文讲郎的课业,走到书院后边的藏亭中,张望周遭景色,想要做出一咏春的好诗来。

亭外细雨朦胧,风已寒透,四处都是一片濡湿,阴冷有了形状,绵如丝,利如针,往人四肢百骸里钻。

眼前一颗榆钱树已经快要挂串,他却此时才抬头看见。

忽的,程廷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冥思苦想:“我杂文作诗最为厉害,今天先生还让我上去讲呢,你会不会?”

“不会。”

回答的声音又甜又脆,像多汁的大白梨。

邬瑾扭头看去,就见程廷打着伞,十分热忱的领着个小姑娘进了藏亭旁边的溪祠。

溪祠养着一条黄狗,他一脚踩到狗腿上,那狗便懒洋洋的“啧”了一声,重新趴了下去。

他收了伞,献宝似的对小姑娘道:“这狗大吧,你要不要骑!”

大黄狗耷拉着个脸,调转方向,用屁股对着他。

小姑娘穿着红褙子,头上用红绳扎着两个角髻,胸前挂着长命金锁,板着小脸儿回答:“不骑。”

程廷贼心不死,对着小姑娘眉来眼去:“你要不要来州学读书,我让我爹和山长说,在书院里也办一个女学,这样你就可以天天出来玩了。”

小姑娘低着脑袋看狗:“我不喜欢读书。”

“我也不喜欢,咱两是知音,”他也低头看狗,“它还会打滚,我让它给你滚一个。”

说罢,他踢了大黄狗一脚:“邬瑾,滚,打滚。”

小姑娘疑惑:“狗叫这个名字?”

“狗不叫这个名字,我叫这个名字。”邬瑾从藏亭里走了出来,都快被程廷气笑了,连带着心中郁气都散去不少。

程廷猛地见到邬瑾,顿时羞了个满脸通红,恼羞成怒地瞪着邬瑾:“臭卖饼的,你敢偷听小爷讲话!”

不等邬瑾说话,他扭头去拉小姑娘的手:“我们走!”

小姑娘藏起薄薄的手掌,不让程廷拉她:“你送我去哥哥那儿。”

“那、那你自己去吧。”程廷依依不舍的把手收了回去。

“你怕他?”

“我不怕,”程廷气焰嚣张的回答,“谁怕他了,我只是有点恐惧!”

他把伞塞给邬瑾:“饼哥儿,你把她送明经堂去,要是她少一根头发丝,明天小爷饶不了你。”

说罢,他后知后觉想到小姑娘出来太久,兄长恐怕会找来,当即拔腿开溜,没了踪影。

溪祠里只剩下邬瑾和小姑娘。

邬瑾认出这小姑娘便是昨夜的大买主,如今凑近了看,越发觉得这小孩生的一副好相貌,丹凤眼,长睫乌黑簇拥,嘴唇红润润的,好似花瓣。

他撑开伞:“走吧。”

两人一左一右走上石板小道,穿过两座祠堂,往右拐过一条长廊。

长廊外边摆着一只肚大底尖的黄沙缸,养了碧溶溶一缸水,两尾赤金点额的锦鲤游扬其中,泛出圈圈涟漪。

小姑娘停在缸边不走了,埋头看鱼:“有鱼呀。”

邬瑾驻足回头,也跟着站在鱼缸边,片刻之后,小姑娘看够了鱼,两人继续往明经堂走。

走到明经堂外,大门紧闭,小姑娘向邬瑾道谢,上前推开门,甫一开门,屋子里便有刺耳的声音传了出来:“不许用骡子,那是你们莫家一百年前的规矩,现在人变了,规矩自然也变了!”

邬瑾立刻大步往后退,想要离开此地越远越好。

莫姓,是百年前盘踞西北的大姓,据西北十州,号抚远军,大昭朝开国时归朝,纵然归朝,也像是一种无声的谋逆。

后来昭宗皇帝诱莫家五服宗族入京为质,迫莫家入京献地,争斗至今,莫家只剩宽州节度使虚名。

邬瑾大步流星回到藏亭,拼尽全力把诗做了出来,回学斋时,又听到了小姑娘的声音。

她嗓门不小的叫哥哥,先是啾啾地说鱼,随后汪汪地说大黄狗,最后咩咩地告程廷的状,天真烂漫顺着她忽高忽低的声音往外淌,连风都变得活泼起来。

邬瑾加快脚步,没想到正好和小姑娘打了个照面。

小姑娘从台阶上跃下,“咚”一声跳到邬瑾身前,她站稳脚,仰头看向邬瑾,张嘴“哈”的笑了一声。

邬瑾还未说话,她身后又传来急急的呼声:“阿尨!”

随后,一位男子带着两个随侍匆匆赶了上来,人还未下台阶,便已经撑开了伞,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小姑娘笼在伞下。

邬瑾心想:“原来她的乳名叫阿尨。”

阿尨伸手指向邬瑾:“哥哥,他送我回去的。”

打伞的男子将手中的伞移开些,抬起头来,看向邬瑾。

他的目光穿过寒风细雨,穿过晦暗光线,锐利地罩住了邬瑾。

邬瑾陡然后退一步,然而没有卑躬屈膝,而是平静的回看过去,见对方穿的常服,没有任何可以辨明身份之物,面目也不过三十上下,便微微一揖,行了见礼。

男子没有还礼,客气谢过邬瑾,牵着阿尨的手离开了。

第3章 求灵签

邬瑾看着兄妹二人远去,松了口气,赶去学斋上课,一下课就狂奔回家去照顾父亲,等入夜又去卖饼。

伤痛、高烧折磨着邬父,让他在短短的时间内消瘦成了皮包骨的模样,邬瑾在学堂、家里、裕花街来回打转,也迅速的消瘦下去。

二月十八,雄山寺捎了信来,让邬家人去结工钱和伤抚银。

家中离不得人,弟弟又年幼,走不了那么远的路,邬瑾便请了十九的假,穿着短褐布鞋,罩了一件暖衫,挑两箩筐油饼,天没亮便出门,沿路卖饼出州府,顺榆溪北上,走了大半日,晌午才到雄石峡。

今日正好是观音诞,雄山寺也有不少香客不辞辛劳跋涉而来,把邬瑾所剩的饼买空了。

邬瑾挑着空箩筐侧身从东崖边小道留神走过,直到雄山寺山门前,放下扁担箩筐,用流水净了脸和手,拍去衣裳上尘土,解下灰扑扑的头巾,还未进山门,便先听到一阵当当的动静,循声望去,便见到了那位乳名叫“阿尨”的小姑娘。

阿尨拿着石头敲岩壁上的红石,又好奇的去摸,随从、同伴、兄长一个也不见。

她穿一身灰色袄子,用红绳扎着两个寻常角髻,金项圈藏在衣襟内,然而眉眼生的贵气,十分打眼。

邬瑾心想她兄长应该就在附近,便略垂了头,要进山门去,却见十石街上的黄牙婆托着一包枣子赶了上来,拦在阿尨跟前。

“老身大胆了,小姑娘怎么独身一人前来拜观音?你家里人呢?饿不饿?来吃个枣子。”

邬瑾见阿尨真的垫着脚尖去看枣子,没有半点防备之心,连忙喊了一声:“阿尨!”

阿尨目光从枣子上回转,落到邬瑾身上,笑出一口白牙:“邬瑾。”

邬瑾挑起空箩筐上前,挤在黄婆和阿尨中间:“婆婆,你今日也来拜菩萨?”

黄牙婆死瞪了邬瑾一眼:“瑾哥儿,这小大姐你认得?”

这么好个雌儿,卖到哪里都是一注大财,偏偏被邬瑾给搅和了。

邬瑾点头:“认得,正要送她。”

黄牙婆尖酸道:“不愧是州学里读书的,认识这样富贵人家,哥儿以后发了,可别忘记穷邻舍。”

她还有满肚子的刻薄话要说,只是邬瑾满身清朗正气,荡的秽语开,拂的污言散,说什么都无用,便讪讪的闭上嘴,往别处去了。

上一篇:加大火力,一键出殡 下一篇:海压竹枝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