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227)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亦或是兼而有之。

莫聆风迈步上回廊,边走边看,见屋子外面看着崭新,其实内里却已经腐朽,从各种无人注意之处露出马脚——柱子与石基连接处凹凸不平,瓦当参差,脚下石板有蛛丝般的裂缝。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除非推倒重建,否则无从掩饰。

从回廊上看时,还能看到不少僻静幽深之处,花木高大杂乱,挤坐一堆,少有空隙。

莫聆风随口问一旁的下人:“书房在哪里?”

莫千澜最爱书房清静,大半时间都在其中消磨,若是他有痕迹留在此处,也会在书房。

下人连忙叉下来一盏灯笼,在前方引路,带莫聆风前往书房。

如此大的宅子,书房占地却不大,仅是带着双耳的一排五间屋子,中间三间隔门相通,便是书房。

莫聆风到了后,里面立刻点起烛火,下人打起风帘,请她入内。

屋中有几案琴书,一张木榻,两架多宝阁,墙上挂着几副字画,再无他物。

书架上的书看着颇旧,虽无灰尘,却扑着沉闷气味。

莫聆风拿起一本翻看,就见纸张已经泛黄,手指摸上去,有种滞涩之感,上面字倒还清晰,是一本游记。

再翻一本,仍旧是本游记,不仅是旧,已经被翻的脱了线。

想必这书架上的书也早已被翻了个遍,莫千澜的只言片语,都被送入宫中咀嚼,企图从中寻找出莫家秘密。

只可惜一无所获,于是皇帝将它们再度摆到这里,希望能从她身上得到一点破绽。

莫聆风放下游记,再翻一本,这回不是游记,变成了薄薄的话本。

她眼睛正应着话本里一句“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想到莫千澜唱这句时,改做“平生专做皱眉事,世上满是切齿人”,不由一笑,似是看到十八岁的莫千澜,坐在书房里,一面看话本,一面胡乱改动。

她再翻一本,是《清风吹过紫云亭》,不由在心中唱道:“今日莫聆风所唱这话本,乃是一段寒门子弟扶摇而上的格范,唤做《清风吹过紫云亭》,可正是一笔青墨过重山,春风得意马蹄急——”

低头一看话本,她忽然发觉不对。

莫千澜又改动了,而且改动的字数颇多,几乎每一段都做出了改动。

莫千澜并非无所事事之人,既然改动,必定是有深意。

她不动声色,拿着话本在桌案前坐下,一个下人送上热茶到她手边,她一手托着茶盏,喝了一口,一手随意拿着话本,看似走马观花,实则一目十行,快速扫过错字的地方,将错字连起来时,她眼眶一湿,连忙眨了回去。

三段上的错字,连起来便是三个字“我害怕”。

进京时的莫千澜,和此时的莫聆风一般大,却正遭逢人生巨变,父亲身死,莫家凋零,遭人惦记,他独身进京,没有任何助力,还被皇帝无孔不入地盯着。

在这府邸里,他的一言一行,哪怕随手一笔,都会有人呈送御前,所以他四处游玩、看戏、看话本、看游记,迷惑武德司,悄然隐藏着自己的心事。

每一本话本,都像是他短暂的日录。

这一段心事,他从不曾提起,但对着莫聆风,他一遍又一遍地唱,唱到莫聆风全都记得。

谁也不知道,他是将自己的心事全都唱给了莫聆风。

下人立在一旁伺候笔墨,不曾离去,莫聆风恍若未觉,随手再翻几本乱看,同时补充几个简单的字眼。

“京都繁华,但我想家。”

“济阳此人,实在讨厌。”

“泰山,有野兽用利齿撕咬我,试图咬下宝藏,但我把宝藏起来了,它把莫家撕碎也找不到,我只给最爱的人。”

“赵季大我八岁,然人聪慧、风趣,心有大愿,结为挚友。”

“与赵季赛马,险胜。”

十八岁的莫千澜,喜恶鲜明,与那个病恹恹的莫千澜截然不同。

第284章 鱼饵

莫聆风看了三四本话本,听到子时更声响,随手将话本放置在一旁,走出书房。

秋风微寒,一层薄云,遮的圆月若隐若现,水汽氤氲于灯火中,细细碎碎,随风浮荡,人的衣袖都变得潮润起来。

不过是转瞬之间,天地便翻做一片阴雨连绵之兆。

莫聆风迎风而走,不紧不慢,静听风临窗下,果然如邬瑾在信中所说,犹如埙声,呜呜咽咽,吹动铃铎,发出应和之声。

枯叶落地,哗啦有声,这座刚修葺过的府邸,立刻又浮现出腐朽古旧气味,盖过了新漆桐油气,一砖一瓦,都藏着故事。

莫聆风身侧有两位下人打着灯笼,游牧卿跟随在三步之外,双手抱胸,看似懒散随性,耳目却时时注意,在他身后,还跟着四个下人,提灯提盏,不知用处。

沿途亦有下人站立,等候吩咐。

这些人众星捧月般围着莫聆风,脚步踏踏有声,莫聆风觉得嘈杂,却只能忍受,从游牧卿手中取过氅衣披上,一路走去正房,走出一身细细密密的汗来。

她借着这一点汗意,沐浴更衣,独自一人泡在浴桶中,搭着双臂,仰头看向头顶细密斗拱承托的八方藻井。

井外是层层叠叠,向上承托的方格,分做三色,绘着精美的忍冬花垂幔,拢向井内,井内一朵八瓣大莲花,莲心悬挂一块明镜。

屋中做莲花藻井,皆是借水中之物,镇压屋中火魔,此时明镜中模模糊糊映着一个莫聆风,仿佛她便是火魔一般。

她装着莫千澜留下的只言片语,心中沉甸甸,如负千钧。

目光从明镜移到井外色彩明丽的方格之上,方格在她眼中化作棋盘,对弈之人,是在宫中的皇帝。

上一局,皇帝明知十州之财的秘密,只在兄妹二人手中,意欲一生一死,另外一人绝望之际,他便能趁虚而入,最终却是一败涂地。

这一局已经开始,她要用谁为棋子?

片刻后,她将祁畅这个名字,送入了棋局之内。

他会对莫家忠诚吗?

还是背信弃义,抛弃莫府,在这一局中,斩断邬瑾高飞之翅,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自古以来,君子常暗于小人之手,只明于史书之中,邬瑾能明了她的局,做好全身而退的准备吗?

还有太子、魏王,谁又会吞吃她丢下去的鱼饵,拽动鱼钩,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一切都是未知,却又已于暗处明了,朝堂之中精明的看客,也许早已分明。

四更时,宫门开,黄义仁身穿官袍,进入宫中,在文政殿等候面圣。

殿外细雨泡微尘,瓦上积水滴空廊,一只雀鸟,羽翅打湿,难以飞动,在花叶下跳动,又将脑袋插进翅膀里啄来啄去。

皇帝与皇后同乘而至,撵架之上传出一股柑橘清香——看来皇帝昨夜宿在了中宫。

皇帝下撵架,入文政殿,只觉鼻尖檀香沉闷,轻烟随着雨丝一直往下沉,一直沉到地面,漂浮于人的脚面之上。

他并未因熏香而阻塞头脑,思绪清晰,看一眼黄义仁:“这一晚上,可还太平?”

黄义仁答道:“是,邬学士送完莫将军后,就回家了,沿途去买了一锭墨,回家后看了一个时辰的《春秋公羊传》,

莫将军回府后,只在书房看了四本话本,没有其他动作。”

将军府的话本,都是莫千澜当年买了留下的,莫千澜离开京都时,话本里的每一个字,他们都在心里嚼的稀烂。

皇帝听了,沉吟半晌,问道:“邬瑾是不是避嫌的太过了?”

黄义仁答道:“臣不知。”

皇帝皱眉片刻,问道:“宽州的消息呢?”

“一切如常,”黄义仁谨慎回答,“莫府把手的密不透风,莫节度使床前睡着一个护卫,守的滴水不漏,堡寨中也未有异动,看样子,谭知州已经掌握堡寨。”

“军权渡让,并非一时三刻能办到的事,借着边关士兵不足两万之机,谭旋也能驾驭,再过一个月,若是还没有异动,人手就可以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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