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253)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本是一片寂静,忽有人出来传皇帝敕令,这敕令不在早朝时传,却要在四更时传,本就奇怪,众人再一听敕令,越发惊诧。

待传令官走后,一群朱紫官员立刻喁喁不止,数张嘴开开合合,待漏院中一片白气腾腾。

官员不似学子天真,不会以为这敕令便是他们谏言赢来的胜利——哪怕邬瑾以身殉道、旁观者笔似刀锋、民意已能覆舟、天下哀嚎遍野,也无法掀开皇权至高无上的口子,这种胜利,必定是皇权与军权博弈过后的结果。

这是莫聆风的胜利。

他们不得不多加思虑,只因从古至今,实权者的胜利都如同深渊暗流,能够轻而易举碾碎在深渊中游动的虾兵蟹将。

大理寺杨少卿搓着双手,低声问刑部邱尚书:“昨夜是不是有军报入城?”

邱尚书来回跺脚:“问吴枢密使才知道,不过住的近的那两家说,昨晚确实有听到马蹄声,有军报事小,军报写的什么,才重要。”

两人同时回头看一眼独霸火盆的吴鸿喆,都在心里想:“老东西。”

老东西老而自知,穿的厚重,怀里揣着暖炉,右手抓着肉饼,吃的满嘴流油,摇头摆尾,没空开口。

计相吕仲农背着手,避开几位宗亲,走到吴鸿喆身边,微微躬身:“枢相这饼像是东头楼的饼。”

吴鸿喆咽下去一口:“正是。”

吕仲农闻着肉饼香气,咽下一口唾沫:“昨夜有军报入宫,听说是羽檄?”

吴鸿喆用左手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

吕仲农对他装聋作哑的无耻行径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却又无可奈何。

宗亲没有心思顾虑军事,聚在一起,谈论济阳郡王勘鞫一事。

“虽说是入狱,但陛下一向厚爱济阳,依我看,等风头过去,就会放济阳出来,罚他三年禄米。”

“不好说,不说别的,那宗田恐怕全都要重新丈量。”

“我看也是,姓邬的完全是条疯狗,要是草草了事,一定又会揪着此事不放,狗叫个没完。”

“陛下应该会将他外放吧,再留在这里,我们这点家底,都会被他扒干净。”

若是外放,邬瑾的仕途,便断绝了。

除宗亲外,另有人却在议论莫聆风今日早朝之事。

莫聆风是女将。

女将少有,上朝者屈指可数,本朝更是绝无仅有,莫聆风入京后,入宫宴、入牢狱,却没有入过朝堂。

巾帼入朝堂,该站在哪里?

红颜入朝堂,穿何种服饰?

言语纷乱,待到进殿时,才稍静几分,随后太子与魏王竟联袂而至,再添一份奇异气息。

又过一刻钟,莫聆风进入禁宫。

她穿的是礼部思量过后,抓紧时间寻出来的一件五色绢甲,绢甲华丽,布帛厚重,内衬一件朱红色长衫,藏着傅严还她的金项圈,两只广袖在寒风中不舞,里面坠着她从将军府带出来的两样东西。

乌发在头顶挽做一个髻,花冠束之,手持牙笏,稳稳前行。

她的目光掠过华表盘龙柱,双脚踏上步步有声的金砖,衣摆拂过汉白玉龙纹望柱,三座石桥,横在紫宸殿前,中间是御桥,左右两侧是文武官同行之处,她没有任何感慨迟疑,一步便踏上右侧拱桥。

须眉男子走得,她也走得。

寒天雪地中,禁宫飞檐连阙,依旧严整巍峨,数点宫灯,照亮紫宸殿的雕楹云楣,她大步走入金殿,在一片灼灼目光中神态自若,鸿胪寺官员引导她站到武官之末,她径直走向前方,在吴鸿喆身后站定。

按例,她是三品武官,便可以站到这里。

鸿胪寺官员不敢强令她换地方,只能默默退下,官员们交头接耳,御史台监察官重重咳嗽几声,走上前来,环顾四周,要将失仪官员记录在册。

喁喁之声这才止住。

莫聆风旁若无人,慢慢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金台,神情平静,无惊讶,无欢喜,无臣服,无敬畏,反倒有种“不过如此”之感。

一旦手中拥有同等权利,受万民敬仰的帝王,也不过如此。

她和皇帝,将在这里上演一出君明臣贤的大戏。

皇帝在两刻后坐上金台,莫聆风随众人一同伏跪在地,行礼拜见天子,在皇帝免礼后,她掠一眼金台之上的皇帝,仍然觉得不过如此。

朝堂寂静,皇帝盯着莫聆风,火光映在她瞳仁里,璀璨光明,丝毫没有入狱后的潦倒困窘。

他略感头疼,口中发苦,吃进去的药不住往上返,半晌才咽下苦味:“归德将军临朝,是国朝幸事。”

莫聆风理当跪拜谢过皇恩,却纹丝不动,也不理会鸿胪寺导引官的眼风示意。

无人捧场,人人眼睛都盯着脚面,皇帝自顾自开口:“昨夜有军报前来,宽州形势虽已大好,金虏却仍在小股骚扰,谭知府囿于琐事,无从兼顾,朕想百官之中,归德将军最为骁勇,特令归德将军速还宽州,乘胜追击,剿灭贼众。”

他心知肚明,此举无疑是纵猛虎,归恶山。

聆风这才拱手出列,垂首道:“陛下委以重任,臣本当跪谢圣恩,然臣从军多年,有一事一直疑惑不解,还请陛下替臣释疑。”

皇帝紧闭的双眼骤然瞪大,立刻有立在刀刃上之感。

这女子锋锐,一言一行,都有目的,此时她的真正意图才开始显山露水。

他打起精神:“爱卿何事不明?”

莫聆风弯腰,将牙笏置于地上,寂静大殿立刻响起金玉相击之声,群臣也不由侧目,疑惑地看着她。

她伸手摸进右边袖袋,从里面取出手掌大一个荷包,扯开系绳,托于掌上:“陛下,这是去岁暴雪之年送入堡寨的军粮,自臣入军营起,军粮便是如此,国朝财力,当真艰难至此?”

吴鸿喆侧身伸头,看一眼军粮,惊得险些叫出声来。

其他人伸长脖子,也打算看时,张供奉已经过来,带走军粮,呈给皇帝。

第317章 吞天

皇帝低头看一眼,那股邪火再一次蹿至两肋,一颗心轰隆直跳,脑袋发晕,脸色瞬间转白。

张供奉看皇帝似乎有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紧张的手心出汗,随时准备上前扶住皇帝。

皇帝慢慢稳住心神,吐出一口浊气,伸手抓出来一把粮食,放到眼前细看,手掌中颜色纷杂,大米发红发黑,还有一些已经分辨不清是什么,另有潮湿成一团的糠,夹杂着沙子。

他喘几口粗气,提起这一小袋粮食,用力摔下金台。

袋中物纷乱落地,一片沙沙作响,滚到文武百官脚边,红色和他们身上的红袍颜色一样,黑色和他们头上的乌纱帽颜色一样,精准无比地打在他们脊梁骨上。

在众人瞪大的双目中,糠团里钻出来蛆虫,在至高无上的金殿上爬行,是金碧辉煌也藏不住的肮脏和龌龊。

枢密使吴鸿喆不再装聋作哑,利索出班,跪倒在米粮上:“陛下,臣监察不力,臣有罪!”

他跪下,三司中兵案正、副二使也毫不犹豫出班下跪。

没有跪下的人垂首沉默——这沉默似曾相识,似乎在几日之前,他们也曾在同僚的质问和陛下的怒火下,这般沉默。

但那一日的沉默是做壁上观,今日沉默,却是大难临身。

莫聆风从左边袖袋中掏出折叠整齐的一块布帛:“陛下,这是南北作坊送到堡寨的冬衣。”

吴鸿喆抬头侧目,看向莫聆风手中所谓的冬衣,还未等他看清楚,张供奉就已经疾步过来,把东西呈给皇帝。

这是冬衣上剪下来的一片,皇帝手指在布上摩挲两下,便知此物不能御寒。

不是冬衣应该用的厚帛,没有夹层,经纬稀疏,举起放到亮处一看,光从无数小孔洞中透过来。

皇帝闻到了布帛上散发的霉味,浓烈刺鼻,冲淡殿中所熏的香气,他几欲作呕,将布丢到张供奉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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