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254)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布上的千疮百孔,就是国朝的千疮百孔。

同时他知道,莫聆风一直在等这一刻。

她不是邬瑾,她的目的不是为士兵叫屈申冤,她更不想要朝堂清明,此刻发作,想要什么?

他沉声道:“让他们都看看冬衣。”

张供奉连忙让小内侍拿下去,递给众人观看。

于是又有三人出班跪地领罪。

莫聆风弯腰捡起地上笏板,执在手里:“陛下,自臣入堡寨参军,粮秣、军需,便一年差过一年,臣以为是国朝艰难,历年出家财为资,去岁暴雪,臣倾尽家财,方才度过灾年。

可臣入京都,却见同僚裘马轻肥,宗亲堆金积玉,城中处处豪奢,出乎臣意料之外。

如今陛下恩深似海,臣本应愧颜受之,然而蠹虫蛀桂木已深,国帑不能养重兵,泰山之根摇动,臣家财已空,无力支撑,倘若陛下不能支持,臣不敢再把雄兵。

臣请陛下许镇宽州节度大使,管理调度宽州税收为军需所用,臣兄长离魂之躯,不能为朝廷所用,臣代其解官,陛下可任宗亲为宽州节度使,率兵御敌,敌退则还,并不久镇,事罢即还税于朝。”

她垂首,勾起嘴角,无声一笑。

皇帝别无选择。

如今宽州驻军已悉数进入堡寨,济州大半兵马也由谭旋带领,在堡寨中御敌。

他就算想和上回一样,弃堡寨,死守宽州,一时从哪里调动驻军?

北地有虎视眈眈的胡虏,不可轻动,南地过于遥远,驻军未到,宽州恐怕已经失守。

禁军之中倒是有数位领兵之将,但禁军只护卫禁掖安危,先帝时边关动荡至极,禁军上本跪请出京援手,先帝都未曾准许。

话音落下,满朝惊诧。

魏王悄然看一眼莫聆风——她竟然真的向皇帝索要节度使实权,聚财、军于一身。

到时候莫家势大,支持他登上皇位,易如反掌。

他不去想日后如何剿除莫家势力,一心只想冲破眼前困境,忍不住一笑,忽有如芒在背之感,抬头一看,就见太子满目厉色,正盯着他。

他暗叫一声失态,连忙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太子默然回首,也看向莫聆风。

小小年纪,步步为营,算计至此。

一旦莫聆风具帑持兵,掌握边关威权,便再难辖制。

绝不可再让莫聆风成长下去,否则将成大患。

这天下,不是莫家的天下,这朝堂,也不是莫家朝堂,岂能被她左右。

莫聆风持笏而立,朱红色的袖子没有了累赘,随着偷偷入殿的寒风摇动,殿内燃烧的火炭在寒风侵吞下,显出一种无力支撑的疲软。

她是这大殿中心最静的人,四肢百骸所流着的血,冷冽而且无情,脚下踏着的是金砖,也是莫千澜为她铺下的血路,无辜者的尸骸光明正大躺在下方,她自己的血、士兵的血,一同浇灌着这条道路。

还有邬瑾的血。

方才还能震动朝堂的粮草、布帛都成为点缀,朝臣们真正看清了这个小莫的威力。

他们悄然等待皇帝发话。

皇帝在金台上,从未有过这么久的沉默。

他不敢和上一次一样弃堡寨,守宽州——他没想到国朝的驻军,已经积弱至此,连一千金虏都抵御不住,遑论守城。

他看着莫聆风,如同看到猛兽伸出爪牙,追逐着在猎物身上撕咬下一块血肉,张开巨口,吞咽入腹。

是驱虎吞狼,还是放弃禁掖,让禁军出战?

此时吕仲农忽然出列,大声道:“陛下,莫将军所言,万万不可,国帑若泰山之安,不可轻动!前朝有例,节度使取财权,囤积巨额军费,蓄养将士,士兵不知天恩,只知依赖将领,威权累累,以至于外重内轻,成德节度使便是因此口出狂言。”

此人曾说‘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耳’,吕仲农不便在大殿上说出来,只能点到为止。

皇帝点头:“计相以为该如何?”

吕仲农道:“臣以为可遣禁军,随军携带粮草前往高平寨,彻底剿灭金虏。”

吴鸿喆还跪在地上,直起背,颤声道:“陛下,禁掖安危,亦有泰山之重,万不可轻用禁军!臣以为,可以议和,可避免国帑动荡,节度使持权。”

一位年轻气盛的翰林院官员出列:“大战过后,金虏士气已衰,如今不过小股骚扰,不乘胜追击,还要求和?从前种种辛苦,都将毁于一旦!”

吴鸿喆道:“让金虏称臣,岁岁进贡,怎能算毁于一旦?”

第318章 疲惫

“金虏凶蛮彪悍,不灭其气概,会俯首称臣?简直是痴人说梦!”年轻官员气势汹汹。

吴鸿喆受他抢白,不恼不怒:“帝王之治,攘外必先安内。”

又有人站出来道:“既要议和,何不决战前夕议和?此时再议,让战死堡寨的将士尸骨难安。”

一时间,和还是战,再起争论。

和者认定国朝财库空虚,更不能让宽州大权旁落。

战者认定要乘胜追击,不过暂时分出宽州大权,事毕收回,为何如同惊弓之鸟一般防备至此——难道大败金虏后,便要藏名将?

皇帝坐着,上半身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双目半阖,十指交叉在腹前,同时压下两声咳嗽。

他知道他们是想消弭粮草、冬衣带来的祸事,吵闹的越凶,越能浑水摸鱼。

这些衣紫腰黄之人,对外是将、相、官,在他面前却只是读书人中的一个,这些人怕他,怕他身后至高无上的皇权,怕禁军手中举起的廷杖,怕被“弃于市”,怕一朝被夺。

惧怕藏在忠心下,藏在亲情下,藏在随机应变的言辞下,但再惧怕,也会被贪欲压下去。

唯独莫聆风,不惧他。

他因此而疲惫,本就昏沉的病体越发难受。

头痛。

疲惫。

跪着的人和站着的人争论不休,等到他们口干舌燥,言辞枯竭,才意识到皇帝和莫聆风全都沉默不语。

乱糟糟的声音消失,“嗡嗡”作响的大殿逐渐安静,只剩下蛆虫还在蠕动,在金砖上留下一道道长长污渍。

皇帝再等片刻,没有再等来只言片语,才睁开双眼,坐直身体,双手分开放在大腿上,目光从跪着的人身上一一扫过:“都起来吧,现在还不是跪的时候。”

跪着的人眼神飘忽,吴鸿喆两手撑地,摇摇摆摆站起来,步履蹒跚归列,在他身后跪着的官员也随之起身,如丧考妣般走回去。

皇帝随后盯着莫聆风看了一会儿,右手下意识在腿上拍打,太阳穴突突跳动,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扎。

他开金口:“太子。”

太子拱手出列:“臣在。”

皇帝伸手捏了捏山根,上半身微微前倾:“朕着你彻查军需一事,从京官,到地方,一个都不许姑息,你是储副,该调动谁,要调动谁,不必朕来说吧。”

太子握着笏板的手稍稍一紧:“臣遵旨。”

此事利国朝,却不利他,得罪文臣太多,他也会被臣子怀恨在心。

但若这国朝最终是他的国朝,他就要去做。

皇帝轻轻向太子挥了挥手,把太子挥回原位,然后再看向莫聆风。

“莫将军,朕知你肺腑之言,赤诚忠心,你兄长一事,朕心有所憾,既然官职已成累赘,朕便解其官职罢。”

莫聆风欠身谢过皇恩。

皇帝又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如今正是不得已之时。”

“计祥,”他看向计祥,“你草召,魏王赵旭为宽州都督兼节度大使,随归德将军前往宽州,调度税收屯田,事毕还税于朝。”

他看计祥沉稳应下,再看魏王手中笏板微微一颤,不知是喜是忧,并不多加理会,只道:“此一战,如只能击退金虏骚扰,不能一举剿灭金虏,就行议和之事,穷兵黩武,动费万计,并非长远之道,有战绩在前,和谈时,便可使其称臣俯首,岁岁进贡,魏王可能担此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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