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259)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日光满地,冷风乍起,一株老银杏树叶片已黄,随风宛转坠地,映衬金光,好似落了一场黄金雨。

一片落叶被风吹到莫聆风双髻上,他伸手出去,轻轻摘下,收入掌心。

同时他看到自己的手,苍白无力,骨节凸起,像是从幽暗地狱中伸出来的一般。

莫聆风的手从轩窗中探进来,放在邬瑾额头上,掌心温暖,将他从地狱中拽出来。

外面士兵、护卫埋锅造饭,劈柴烧火,声音纷乱,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何前程,但他知道必是因莫聆风而活命。

“聆风。”

与此同时,车外传来魏王的声音:“莫将军。”

莫聆风收回手,低声道:“不要怕,咱们回宽州。”

她直起腰,纵马向前,对魏王拱手,魏王一面要竭力笼络莫家,一面又要和潜藏在队伍中的黄义仁暗通款曲,忙的心机交瘁,脸色蜡黄:“莫将军,邬通判醒了吗?”

莫聆风点头:“醒了。”

她翻身下马,魏王也随之下马:“总算是能歇息片刻。”

他已经连行六个时辰,中途只短暂停留,下马方便,大腿两侧嫩肉,已经破了一层皮。

他苦不堪言,趁方便时抹了两次药膏,勉强缓解一二。

瘸着腿,他低声道:“是不是就地扎营,等一等辎重?”

莫聆风摇头:“不等,两刻后启程,子时扎营,见光亮拔营,辎重慢行。”

她大步走向游牧卿,拿一个烘热了的饼给魏王:“王爷辛苦,边关等的急。”

魏王接过饼,跟在一旁的内侍急忙送来一碗热水——水囊里的水结成冰,只能烧火,否则他们还不会停下。

就着热水吃饼,比在马上顶着风吃味如嚼蜡的糜饼强上许多。

莫聆风也就着热水吃饼,游牧卿送热水和药丸上马车,同时扫了一眼马车后方的板车。

祁畅趴在板车上,裹的严严实实,他的皮外伤看着触目惊心,实际上并不重,也不曾高热,王府一个护卫不知在和他说什么,顺手给他一把炒豆——马料里捡出来的豆子,硬邦邦的,难以下咽。

祁畅牲口似的咀嚼,一边吃一边想:“吃了这顿不知道有没有下顿,不要挑剔。”

邬瑾在听到宽州二字后,心中越发安静,吃完游牧卿送来的热水、药丸,勉力吃下去半块饼,等游牧卿离去后,又陷入昏睡。

他们走的是官道,路途平坦,马车上又垫着厚厚的褥子,这种颠簸尚能忍受,他昏昏沉沉,朦胧间睁眼时,日光成了暮色四合,再睁眼时,已是乌黑一片。

子时过一刻,人疲马乏之际,一行人赶到淮安县馆驿,门子敞开大门,人、马鱼贯而入,小窦钻进马车,背出邬瑾,走在后方,邬瑾睁眼抬头,寻找莫聆风的身影。

魏王一行乱糟糟的,莫家军训练有素,迅速安置,伶仃几点灯火下,却没有莫聆风身影。

小窦背邬瑾进屋,将邬瑾放在床上,铺开被衾给他盖上:“邬通判,衣服别脱,这褥子又硬又潮,还得靠你暖它。”

邬瑾点头,低声道:“窦副将,你们将军……”

小窦把自己裹成一条虫,在另一头翘起脑袋:“什么?”

邬瑾摇头:“没事,睡吧。”

小窦“啪”地倒下去,不到一息就鼾声如雷,不省人事。

邬瑾侧耳听外间风声,寒气从地而起,能够穿透厚重的皮毛鹤氅,一直侵袭到骨头里。

他想:“她在干什么?”

第324章 小灶

邬瑾起身,两手撑着向前挪动,每一次动作,五脏六腑都像是在腹中剧烈晃动,等坐到床边时,额上已经出了汗。

距廷杖至今,五日了。

外伤药用的很好,伤口正在愈合、结痂,行动之时带来的不便,逐渐消弭,疼痛也可以忍受,唯有内脏所受到的震动,始终难以复位。

他试图挺直背,五脏六腑顿时爆发出一股牵扯的巨痛,身体竟随之抽搐,满头冷汗地熬过去时,他咬着牙,强行将自己抻直。

卧的太久,关节随之发出清脆响声,这又是一道酷刑,但必须要忍受,否则人便会永久佝偻下去。

慢慢的,他双手放在身侧,低头喘一口气,两只脚插进鞋子里,想要埋身提上鞋跟,胸口受到挤压,肺腑立刻像是被千万根扎了一般。

他僵住不动,等疼痛过去,扶着墙壁站起来,趿拉着鞋,一步步走到门口,抬手靠近门闩。

他想看看她。

但手又慢慢落下。

夜已深,莫聆风疲惫一日,一定已经歇下。

梁上老鼠滚来滚去,“吱吱”叫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门外传来冬虫曳残枝之声,枯叶随之抖动,坠落在地。

他扶着墙壁站立片刻,断断续续听外面“沙沙”之声,老鼠的动静渐弱,似乎是受不住严寒,悄然回洞了。

“下雪了?”他自言自语,低声疑惑。

门外忽然传来令他魂牵梦萦的声音:“还没有,是风把叶子打落了。”

他心头一震,嘴角不由自主泛起笑意,抬手拨开门闩,迈步出去,一步跨出门槛,莫聆风已经伸手牢牢搀住了他手臂。

游牧卿从暗中钻出来,往里探一眼结茧似的小窦,暗道:“没口福的东西。”

他将门闭上,踮起脚,把臂弯中搭着的一件驼裘批在邬瑾身上,又把一顶貂帽给他扣上。

莫聆风头上也戴着一顶毳毛帽子,笑吟吟的:“这样就不冷了。”

说罢,她从袖子里抓出一颗狮子乳糖,举手塞进邬瑾口中:“身上是不是好痛?”

邬瑾唇齿生香,满口香甜,笑着垂首,抚平衣襟上褶皱,又将散落在两侧的鬓发塞进帽子里,极力让自己看着整洁一些:“还能忍受,没事。”

鞋子还趿拉着,他刚想弯腰提上鞋跟,游牧卿已经蹲身帮他提上了:“邬通判,我背您。”

邬瑾确实无力支撑,谢过后,俯身趴了上去。

残月已尽,繁星潜踪,远处峰峦起伏成画纸上一笔浓墨,风声贴耳而过,确实是大雪光景。

不到片刻,风定无声,鹅毛大雪扑簌簌落下,顷刻之间,雪满弓刀。

万物都寂灭在雪中,四周静的能听到雪落地之声,也能听到悠长的呼吸声。

他们走到馆驿厨房里去,厨房里火烧的正旺,盛楠搅动锅子里的米粥,扭头对莫聆风笑道:“将军,马上就好。”

灶膛里“噼啪”一声,栗子的香味散发出来。

他们是疲累惯了的人,进入馆驿后,还有余力霸占厨房,把肚子填饱。

游牧卿小心翼翼将邬瑾放到椅子里,盛楠扭头使唤他:“盐罐子给我。”

游牧卿递盐过去,又蹲在地上,拿棍子扒拉火堆里的栗子。

莫聆风解下邬瑾身上披风,取下帽子:“吃一点热粥再睡,还能睡三个时辰,不急。”

她没有因京都中的斗争而消瘦,转身从地上抓回来一把栗子,给邬瑾剥了几粒,神采奕奕道:“皇帝差点被我们气死,可见他没有容人之量。”

邬瑾因“我们”二字微微一笑,嚼碎乳糖咽下,捻一颗栗子在手里:“若陛下有容人之量,就是明君,不必我死谏,也不必你谋划至此。”

他以为的谋划,还在军情一节,并不知莫聆风宛如魔鬼,手段凶狠利落,在众人毫无防备之下,将京都搅的天翻地覆。

转眼之间,热粥就出了锅,丢在里面的干肉已经软烂,盛楠盛一碗,放到莫聆风跟前。

莫聆风推给邬瑾,自己又接一碗,拿汤匙转了转,舀一勺就要往嘴里送。

邬瑾连忙伸手挡在莫聆风手腕前:“烫。”

这一动,他疼的险些岔气,但是面不改色,笑微微地收回手:“粥刚出锅的时候要凉一凉,不然会贴着喉咙烫下去。”

莫聆风放下汤匙,胳膊肘撑在桌上,托着腮帮子道:“听你的,你现在加了通判,能管我这宽州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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