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264)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说罢,他使劲搀扶邬瑾起身:“邬瑾,快起来,磕头尽孝,不急在一时,你的身体要紧。”

邬母听在耳朵里,更是心如刀绞,泪如雨下,不住伸手摩挲邬瑾的衣袖,有心问他冷不冷,饿不饿,话却都让泪淹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邬瑾伸手替母亲擦去眼泪,邬母只觉他一双手冷似铁一般,浊泪越发止不住。

程廷又道:“伯母,邬瑾是和急行军一起回来的,一路上恐怕都没吃好,您快去给他弄点吃的。”

邬母这才强住了泪,手掌垫着衣袖,囫囵擦了脸,连连点头:“是,三爷说的是……羊肉汤……我熬了羊肉汤煮面。”

她急忙转身去厨房,跑的一瘸一拐,连油灯也没拿,程廷把灯笼往邬意手里一塞:“快去给你娘照着路。”

邬意这才回过神来,提着灯笼,抱着箱子,去追赶邬母。

程廷夹着邬瑾往里走:“快进去吧,我去请李大夫时,他徒弟说已经来了。”

邬父坐在小轮车中,等候在门内,也是通红一双眼睛,只恨自己不能走动,颤声道:“老大,你遭罪了,快、快来。”

“爹,”邬瑾上前哽咽道,“儿子不孝,让您担忧了。”

邬父怕耽搁邬瑾看病,强压下翻涌的泪意:“不要跪,爹不用你跪,快让李大夫看看。”

屋中一个炭盆,烧的正旺,大黄狗卧在炭盆边,见到邬瑾,晃悠着起身,对着邬瑾摇头摆尾,再慢慢卧了下去。

李一贴从药箱中取出脉诊,放在方桌上:“邬通判,虚礼暂且按下,请。”

邬瑾走过去坐下,伸手放在脉诊上,道了声谢。

程廷和邬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屋中寂静,李一贴把脉后,细看邬瑾甲、眼、发、舌,看过后,问道:“口苦不苦?”

邬瑾点头。

“手,”李一贴示意他再伸手,双指搭在脉上,再度切脉,片刻后松开手,“是太医院为你治的伤?”

邬瑾道:“是,有何不妥?”

邬父两手滚动车轮前,目露急迫之色:“李大夫,我儿子的伤要紧吗?”

第330章 医者仁心

“似曾相识。”李一贴轻描淡写带过太医院一问,又道:“杖伤在肾,肾脉来时如常,去时如数脉,便是肾气不足之状。”

他在心另有脉案:“肾脉来时绷急,如绳索紧绷,急促而坚,如弹石,肾气已危,肝脉弦紧而细,短而坠,积药毒在内。”

邬父全然不懂,但看李一贴神色如常,没有为难之色,稍稍放心。

李一贴从药箱中取针,拟以针排肝毒,但略一迟疑,又将针放了回去。

冬日肾水最旺,阴气在表,阳气在里,万物闭藏,百兽蛰伏,若用泄法,就是使鱼脱水,阳气尽散。

亦不能熏,熏则热邪,脾脏之气随之虚弱。

但若不泄不熏,肝毒又郁结在内,损毁精血。

若是春日,反倒好办。

他收针后,思虑许久,心中渐有定论,见邬父因他迟疑而再度面露忧色,程廷也伸长脖子往邬瑾身上看,便和颜悦色道:“我开个方子,先吃七天,七天后,我再诊脉改方,切记不要发汗。”

若发汗时,便是将蛰伏的无毛之虫暴露在霜雪之中,越发棘手。

邬父连连道谢,又道:“我儿身上还有外伤,也请您一并看看。”

李一贴深知父母爱子之心,非要亲眼一看才能安心,点头道:“请邬通判去屏风后面解衣裳。”

邬意托着茶盘进来,在方桌上放下茶壶、茶盏,正要给程廷沏茶,邬瑾便温声唤他:“老二,知道我往日穿的衣裳搁在哪里吗?和程三爷一起去拿来,我正好换上。”

邬意放下茶壶:“知道。”

程廷摇头:“我不去,意哥儿快去快回吧。”

邬意走后,程廷倒茶喝了两口,咬牙上前,推着邬父一同去屏风后面,看邬瑾伤势。

邬瑾取下幞头,摆放在高几上,脱去氅衣,搭挂上屏风,解开革带,扯开红袍,剥去中单,只着膝裤,转过身去,将后背展露。

从后腰处起,没有一块好肉,大片青紫一直连接到臀腿处,上面结着深褐色疤痕,有的脱落,露出一道嫩肉,有的还牢牢附在后背,一眼望去,是触目惊心的斑驳。

这只是能看到的,膝裤下方,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更为刺目。

程廷深吸一口气,别开头,一滴泪夺眶而出,从脸上划过,只剩下一条湿漉漉的印记。

他扭着脸,昂着头,使劲一转眼珠,将剩下的眼泪都转了回去,等面上泪痕风干,他不着痕迹的抽了抽鼻子,听到外面跑动的声音,又看邬父泪如泉涌,连忙道:“我去接衣裳。”

他推邬父出去,走到门口,从邬意手里拿过一套常服,叮嘱邬意把炭烧旺,匆匆把衣服送了进去。

邬瑾穿衣裳的间隙,李一贴走出来,对无声抹泪的邬父道:“外伤愈合的很好,我先开方,抓药时再拿几盒祛疤膏。”

说罢,他打开药箱,取笔墨出来,程廷连忙上前磨墨,等李一贴写好方子后,捧在手里吹了吹,对李一贴道:“他能不能吃人参?我家有不少。”

李一贴收拾药箱:“不用。”

“鹿茸?”

“也不用,什么补药都不用。”

“我送先生。”邬瑾从屏风后出来,穿件白色斓衫,外罩鹤氅,戴一顶唐巾,原本合身的衣裳变得空空荡荡。

他看了看程廷:“老二,你送程三爷家去,一定要把他送到。”

小心驶得万年船。

无论是程廷还是程家,都与莫家关系紧密,魏王来此,除了任节度使,一定还领了密旨,他不能放程廷一个人回去。

邬意应声,程廷却道:“这么点路,还用的着送?我骑马来的,我看你也不必送李大夫,我替你送。”

邬瑾摇头:“我不放心。”

程廷正要再劝,心中忽然一动——动的有限,只知邬瑾是为他安危着想,却不知危险在何处。

再者,邬瑾应该是有话要问李一贴。

他不争了,扭头对邬意道:“走吧,今天让你也坐坐三爷的好马,你顺道再去拿药。”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捞大黄狗,大黄狗已老,挣脱不开程廷那双大手,只得不情不愿回到程廷胸无点墨的怀抱中去。

他和邬意率先出门,李一贴慢吞吞背起药箱往外走:“邬通判不必远送,咱们慢慢走便是。”

邬瑾让邬父在此处等他,随李一贴出去,出前堂后,便低声道:“多谢您为我隐瞒病情。”

李一贴侧目:“通判怎知我说的不是实情?”

“似曾相识,”邬瑾笑了笑,问道,“您能否告诉我,莫家大爷是何时醒来的?”

李一贴没有半分犹豫:“初二,因担心病情反复,所以并未张扬,直到听闻莫将军要回来,今日才随谭知州一同前往城门口。”

邬瑾垂眸。

本月初二,应该是死谏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

莫千澜真正清醒的时间,一定比现在还要早。

他就像是假寐的猛虎,藏在深山老林中,等待时机,甚至连莫聆风被诬告、被弹劾、入狱都没能惊动他,直到自己死谏皇帝的消息传出来,他才嗅到了风送来的血腥气,开始跃跃欲试。

他想做什么?

邬瑾一时想不清楚。

莫千澜身上的谜语,是缠绕在盘丝洞的蛛丝,一层一层,永无止境,等你费尽心思找到谜底时,他已经将猎物撕碎。

“莫家大爷的身体,还好吗?”

“不好,”李一贴叹气,“一直不好,从前不好,现在也一样,无非是拖着一条命。”

邬瑾半晌不语,最终问道:“能拖多久?”

李一贴摇头:“我不是阎王爷,哪里知道一个人的死期,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邬瑾道:“您的尽力而为,是医心,还是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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