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271)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邬瑾道:“请大爷赐教州府衙门失火,衙役死亡三十人,护院死亡二十八人一事。”

下人送上茶点,莫千澜端起自己的续命参茶喝了一口,避而不谈:“我是怀璧之罪,你是怀民之罪,但我在你这般年纪时,并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邬瑾隐隐听到埙声,从远处传来,他分神一瞬,又收起心:“没有仁心的人,过多的勇气是件坏事。”

莫千澜也听到了埙声,看一眼窗外,又转头看向邬瑾,岔开了话:“京都对你,并非易处之地,不止京都,如果没有明君,你无论在哪里为官,都很艰难。”

邬瑾问:“那您心中的明君是太子还是魏王?或者另有其人?”

有此惊世骇俗之问,便有惊心动魄之答。

莫千澜话有深意:“信任你的,就是明君。”

他伸手拨动一粒蜜饯:“人一旦为君,万人之上,耳目难免闭塞,又听信奸诈小人之言,明也成了不明,唯有一人真心相待,矢志不移,君子之心,才可相托。”

邬瑾道:“可翻天覆地,谈何容易。”

不仅仅是揭竿而起,还因莫聆风是女子。

“是不容易,我也没有余力再去做此事,”莫千澜拿起蜜饯,泡入滋味苦涩的参茶中,“只能以雷霆手段,辖制魏王,借和谈之举,绝地逢生。”

他看到了邬瑾沾满灰尘的鞋边:“你从州府衙门过来,我知道你心中为那些枉死的人悲愤,就像馆驿那次一样,但你要明白,继续拖延,只会让国朝内外交困,快刀能斩乱麻,总有人要做刀下亡魂。”

“那些人也是人。”

“是,我的报应,我会去地狱中领受,我也会付出巨大代价,让边关平静十年,同时保住莫家。”

邬瑾不给他任何思考时间:“什么代价?”

莫千澜和盘托出:“和谈时,只要金虏在誓书中让莫家主宽州,十州之财,我就拱手相让。”

邬瑾道:“我不相信你。”

莫千澜饮半盏茶:“我的死期,不过数日了。”

屋中忽的静了下去。

大雪纷纷飞,寒风凛凛过,炭火灼灼烧,天地寂寂声。

邬瑾一征,万千疑惑止在胸中,凝视着莫千澜的面孔,难以置信,又早有预料。

因为这一天早晚会来。

他端起茶盏,在氤氲的热气中,看到茶盏荡起一圈涟漪,才知自己落了泪。

纵使莫千澜罪恶滔天,满手鲜血,是地狱修罗,他依旧为他落泪。

莫千澜这一生的波澜壮阔,少有的欢欣,伴随大半生的病痛,都走到了尽头。

与此同时,他的疑虑也因此解开。

莫千澜为何在十月初二日,得知他死谏的消息才选择行动。

因为他是莫千澜物色的托孤之人。

他想起第一次见莫聆风时的那一夜,裕花街的五光十色,靡靡之音,醉生梦死,一个小姑娘,坐在兄长肩头,用一双早慧的眼睛扫向他,看穿他的困顿窘迫,使横隔在他们之间的东西无声而碎。

原来悸动,真的只在一瞬。

她最爱的兄长要死了,他不能、也不会丢下她。

而他是第三次,做罪无可恕的共谋者——不要过问州府衙门失火,不要管魏王被囚,不要参与和谈,闭上眼睛,闭紧嘴巴,不看那些枉死的人。

往后还会有第四次、第五次……无数次。

喉咙里有铁锈味,他咳嗽一声,又把血咽回去,压下腹中剧痛。

莫千澜起身,拄着玉杖,走到邬瑾身边:“我会让刘博玉前往金虏送信,黑暗里行走的人,也自有他的用处,你若还是不信,可以在这里等。”

他伸手摸向邬瑾心口:“我的话都说了,那么你对阿尨,是否也真心相待,矢志不移?我能否将她托付给你?”

他的气息随着声音一点点吞咽入腹,暗沉嘶哑,是曲终人散时的一点余音,颤颤巍巍,吊着一口气,不想断绝,不愿离场。

然而世事不由人。

邬瑾胸中壅塞的厉害,只觉莫千澜一双眼睛看到自己心里,点了点头:“是。”

他推开莫千澜冰冷沉重的手:“但我并非赵先生。”

“我知道,”莫千澜松开手,慢慢走回去坐下,“我知道,要颠覆天下,需要杀伐,要聚拢人心,需要仁爱,这一点,你比世恒好,百姓也会因你而得福。”

他从容操纵邬瑾,就像操纵局中任何一个人。

第339章 相似

莫千澜看的清楚,邬瑾正在忍受煎熬。

邬瑾十年前都不会说谎,而现在,他将要打破自己建立起来的圣人屏障,适应混乱的宽州,加入到这场颠覆天地的战争中去。

甚至到了现在,他的眸中仍然有疑惑——两朝誓书真能换来皇帝的隐忍?十年之间,莫聆风以何立足?莫千澜的真情实感之下,还掩盖了什么目的?

一个聪明人,把自己的疑虑都收了回去,把他能博取同情的苦难也收了回去。

他寒窗苦读,一朝高中,又跌落谷底,带满身伤痛,向莫聆风递出真心,又自罚着刺痛自己的血肉,以免自己忘却初心,逐渐堕落。

可怜。

莫千澜慢慢往后仰,认为邬瑾的痛苦和自省必须伴随一身——他终会认识到自己是这天下的半主,若没有这份自省之心,就会对阿尨不利。

屋中静默,雪幕沉沉,埙声断断续续传来,半晌后,他忽然出声:“要瞒着阿尨,她以为我还能多陪陪她。”

邬瑾还未回答,他已经从太师椅上慢慢溜了下去。

殷北飞快进来,扶起莫千澜,对邬瑾道:“邬少爷,大爷要休息片刻,姑娘在花园里,我叫人送您过去。”

下人训练有素地进来,给邬瑾换上帽子,穿上鹤氅,走到门边,立刻有人撑开油纸伞,免他风寒。

外面放着平顶皂幔的小轿,下人压下轿杆,请邬瑾上去。

大雪转小,天色已经放亮,下人来来往往,忙忙碌碌,道路积雪扫清后,落下的一层薄雪反倒变得又湿又滑。

两个下人小心翼翼抬着这顶软轿,以免坚冰般的坐轿人跌的粉碎。

风吹到邬瑾面上,他听到风里夹杂的埙声,比在屋里听的要清晰,他掀开帷幕,问道:“谁在吹埙?”

下人忙道:“是姑娘,程三爷到了。”

邬瑾放开手,坐回去,知道不是莫聆风,莫聆风吹埙,比此人吹的好多了。

更不会是程廷,程廷对埙、奚琴深恶痛绝。

声音也是从后花园中传出来的,轿子到了九思轩,邬瑾让人停下,下轿后自己撑伞,慢慢往里走。

埙声就在前方,他在月亮门前站定,看向吹埙的人。

一个羌人。

满头的辫子扎起来,穿件长衫,腰间挂着几块彩绳缠绕的白石,手拿陶埙,正在“呜呜”地吹,一抬头,也看到了邬瑾。

他垂下手,好奇地打量邬瑾,看过之后,略觉面熟,再看时,却觉得不对劲。

他往前迈步,用力看向持伞而立的文人雅士。

在看清楚之后,他猛的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抱胸,满含戒备,眼中充满敌意,同时一股怒气从心底往上腾,夹杂着隐晦的自惭形秽。

一句时间久远,而且模糊不清的话,在他耳中忽然炸响。

“我的摩睺罗。”

她的穷追不舍,她的网开一面,她带他进入汉人繁华富丽的世界,她自诩为神,高高在上,却又让他伴在身侧,一切都有了缘由。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邬瑾将伞往后举了些,透过细细雪片,去看泽尔怒气蓬勃的眉眼,见他眉上有道旧疤,再看他面目虽有羌人的粗粝,却也有汉人的柔和,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他慢慢向前走了三步,问道:“你叫什么?”

“泽尔。”

“你朝聆风扔过一块白石。”

“是送!”

邬瑾再进一步:“什么时候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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