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287)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亲兵推开房门,请莫千澜入内,他大步缓行,在见到魏王的一瞬,枯朽的眼眸射出淬火之光,宛如兰桂新发,玉山重铸,双手拢在袖中,虽未曾握剑,却能令天下血流漂杵。

他笑道:“王爷,辰时已到,请。”

魏王身躯沉重,双手撑着椅子扶手,才勉强起身,看一眼莫千澜,越发畏惧,出门后,还忍不住向宽州城方向望去,只盼能有奇兵救命。

宽州城中不怕死的州官,只剩下一个邬瑾。

邬瑾坐在通判府书房桌案前,看自己抄录的《公羊传》“庄公四年,纪侯大去其国”一段。

自十三日在程府看完此书归家,他便默出此节。

这一段文章,解开了他所有疑惑,窥探到莫千澜真实之下的谎言。

病入膏肓的莫千澜、身份贵重的金王之子、唯一能调动莫家军的莫聆风、傀儡般的魏王,还有那位逃脱出去的黄义仁,全都是这场泼天大祸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否则黄义仁就算手段通天,也难逃莫千澜罗网。

所有人都是棋盘中的棋子,随莫千澜心意而动。

邬瑾在洞彻一切后,便将自己关在二堂书房中,管住自己的两条腿——莫千澜不希望他搅局,初八起便不再见他。

此时他坐的手脚冰凉,呵手片刻,起身添炭。

他提起火箸,将炭火烧旺,掇条凳子来坐到炭火边,双手伸于火上烘烤,两手不再僵冷,正欲起身写字,门外响起叩门声:“哥,药好了。”

邬瑾掩下脸上神情,走回案前,遮盖自己所写字迹:“进来。”

门“嘎吱”一声开了,邬意端着盘子,托着药碗小心翼翼走进来。

自从断亲,他不得不收起所有小心思,谨小慎微而又殷勤的围着邬瑾打转,不敢再胡作非为。

邬瑾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放在一旁,邬意连忙道:“阿娘让你把这个羊肉饼吃了。”

邬瑾点头,慢慢吃完,以茶水漱口,又有曹官前来问事,邬意连忙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知州暂缺,民兵、钱谷等公事,全都由副贰通判监察施行。

屋外日光已经刺目,从门口、窗外透进来,灰尘翻扬,有如金屑,张曹官早已听闻邬瑾任通判时不近人情的名声,无暇感慨今日晴好,垂首上前,忐忑不安将九月经总制钱账目交至邬瑾面前。

邬瑾翻开细看,见上面名色细微,田舍牛畜买卖得产人勘合钱、茶盐司息钱、头子钱、减纳剩钱、卖酒钱、楼务店房钱,加起来有近四十种,远多于其他州名目。

他看过后,提笔勾去“种子钱”、“避火钱”、“洒扫钱”等十来样。

张曹官看他连着划去这么多,急道:“邬通判,并非下官巧立名目,实在是朝廷有常额,本州因军需多,常额也高于别的州,只有如此才能登额。”

邬瑾摆手,凝神写下“准秋季起发赴行”,起身走到张曹官身前,将账簿递过去:“不登额也无碍。”

张曹官一时愣住:“可不登额,陛下定会责罚于您,于您的前途……”

说到这里,他心中咯噔一下,猛地闭紧了嘴。

邬瑾本就没有前程可言。

他从最高处跌落,从廷杖中侥幸活命,不会再有登高之日,只会无尽下坠。

屋中没有熏香,邬瑾身上传来洁净的皂角气味,一盆山茶花花影重重,落在他身上,也落在账簿上。

张曹官低头看邬瑾写的一行字,体势端方沉着,笔力严谨峭劲,一丝不苟,明明是平正工整的楷书,却显出超乎常人的骨气和魄力。

朴实无华的纸笔,字里行间挥洒的无所畏惧,一笔笔勾去的苛捐杂税,竟衍生出一派平和安定之气。

“下官这便去办。”张曹官心中一定,带着账簿退了出去。

屋中再次只剩下一人,邬瑾独坐日光中,闭目养神,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迷蒙之间,周遭变成一片死灰寂静,他听到血从地下“汩汩”而出,浮于青石板上,四面八方流淌出去,他想起身走出去,走到堡寨,两条腿却被钉住,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鲜血淹没,堕落地狱,最后在窒息中惊悸而醒。

睁开眼时,天色还是那般灿烂,地面洁净,炭火熊熊,一切都未改变。

他从桌案书堆中取出自己抄的书,烧在火中,直到成为灰烬,才看向前来送炭的邬意:“什么时辰了?”

邬意想了想:“辰时差不多过半。”

邬瑾走到门边,看向堡寨方向:“和谈开始了。”

高平寨外,日光已盛,毫无遮挡地落在枯草砂石地上,金、莫两方士兵夹道而立,旗帜在寒风中翻滚,枪尖上凝结一点金光,浮光耀目。

士兵拱卫一座小小穹庐,皇子、文臣带来的护卫、随从悄无声息出入穹庐,送上茶点,穹庐中,魏王与金国皇子对坐。

小皇子年幼,不到九岁,生的瘦小,身后四个护卫寸步不离,守卫森严,对面稍有动作,四个人八只眼睛便望了过去。

侯赋中吵的口干舌燥,喝一口茶,忍住火气:“以三川寨、横山为界,双方撤兵,这是我们的底线,实难相让。”

对面冷笑道:“如果以三川寨为界,就不叫双方撤兵,叫我们单方退让,你们需要付出诚意。”

“你们若不撤兵,我们照样可以将你们驱逐出界,既然和谈,你们也该拿出诚意,而不是一味索要!”

“我们的诚意就是坐在这里,城池边界,是我们打下来的,必须一切如常!”

“以三川寨为界!”

“以高平寨为界!”

第359章 誓书

“三川寨!你们不让,我们照样打你们出去!”

“你们有这打的本事,怎么还谈和!高平寨!”

斯文臣子言语之间越发放肆,侯赋中和李清一展文人所长,变着花样,一下骂金虏“何物等流”,一下骂金虏“头钱价奴兵”,一下骂金虏“田舍奴”,花样百出,金虏汉话懂的有限,但也知不是好话,立刻反唇相讥。

唇枪舌战之间隔着的一条长桌,便是楚河汉界,只能唾沫横飞,不可刀剑过界。

游牧卿站在穹庐外,有些惊讶,暗道读书人的嘴原来也挺野。

莫千澜坐在魏王身侧,听着双方吵闹不停,并不参与,闭目养神。

争吵持续四刻,仍然未出结论,两边人马累的喘息不止,有了片刻沉默。

金皇子忽然开口:“如果是莫家驻守宽州,我们可以让至三川寨为界。”

他的汉话说的不好,一句话磕磕巴巴,却让穹庐陷入漫长的安静。

侯赋中与李清瞪大双目,满腹言语戛然而止,虽未开口,却有种无声的哗然在人心底响起。

魏王牙关紧咬,在这一刻明白黄义仁所说的都是实情。

和谈结束,莫千澜保住莫家在宽州一席之地,他这个王爷自然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侯、李二人灵犀一现,也都明悟了莫千澜的目的。

莫千澜付出不为人知的代价,与金虏勾结,谋宽州!

等皇帝知情时,两国和谈已经结束,一切已成定局,皇帝只能治罪莫千澜,留下莫聆风。

他以为,他们自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了解莫千澜的举动与用心,透彻了莫千澜的无情。

这个人心中只有他的宝贝妹妹,既没有旁人,也没有国朝。

侯赋中和李清能做到州官要员,都是经历过无数朝堂争斗的人,知道此事没有回旋余地,也知道一旦应下,事后自己便是皇帝的出气筒。

四周枪如林,刀如山,强兵杀气腾腾,铁甲虎视眈眈,他们两人被无数双眼睛注视,满桌的笔墨纸砚都成利刃,白色穹顶压在头顶,挣脱不开。

莫千澜双手交叉在腹部,面带微笑,眼前是一片迷离血色——在座的人,尚不知死亡将至,还在奋力挣扎。

他没有等待太久,侯赋中聪明的将问题抛给了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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