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325)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程廷驼着背走了一气,到中帐坐下,忽然发现邬瑾形容狼狈——眼睛下面一圈青,嘴边一圈青,满脸病容,衣裳皱皱巴巴,左臂带伤。

他张着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邬瑾从小兵手中接过衣裳,递给他一套士兵穿的短衫:“没败。”

程廷肩膀瞬间耷拉下去,长舒一口气:“还好,我不回去,我在这里帮你。”

“衣服脱了,”邬瑾取来伤药,“不用,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没区别。”

程廷在春寒中脱的光溜溜,打着哆嗦穿上膝裤,将后背留给邬瑾:“有区别,多一个人,吃饭香。”

邬瑾看他后背渗出一片血珠子,油皮揭掉一层,不是大事,但也挺疼。

他将帕子捂在酒坛子口上,倒转过来,浸湿帕子,慢慢擦去血迹。

程廷疼的一哆嗦,咬牙忍住,后背从火辣辣变成冰凉一片,等金疮药粉撒上去,又是一个哆嗦。

“我看你胳膊也伤着了,等会儿我也给你换个药。”

邬瑾放轻手上动作:“好。”

“你都上战场了,我爹那个武夫肯定也不会闲着,他有没有伤着?”

“没有,”邬瑾用大块的白色细布,从程廷前胸缠到后背,将布头掖进去,“穿上吧。”

程廷小心翼翼穿上短衫,伸手一捻袖边:“还挺暖和。”

他拿起剪子:“我给你换药。”

邬瑾点头,脱去长衫和里衣,露出左臂,程廷拿着剪子,剪开布头,轻轻一拽,没能拽动——伤口一再裂开,布条已经黏在伤口上。

他试着加大力气撕扯,一边动作,一边看邬瑾脸色,邬瑾没有喊痛,他自己先出了一层汗,牙齿发酸。

硬着头皮将布条扯下,他学着邬瑾的样子拿起酒坛,用干净帕子盖住坛口,倒转过来,“哐当”一声,酒撒了个干干净净。

他“哎”的一声,手忙脚乱放下酒坛子,拿起湿透的帕子就往邬瑾伤口上盖,冰凉酒水顺着帕子滴滴答答往下淌,流的到处都是。

邬瑾忍不住“嘶”了一声:“你还是回去吧。”

第407章 埙声

程廷不肯离去——堡寨无人,邬瑾独在此处,当真可怜。

他自知头脑不够,不能破此必死之局,跟在邬瑾身边,吃饭喝水,绝不多言,眼看邬瑾自撰一良方抓药服下,为他捏着一把大汗,也没开口。

两人宿在中帐,抵足而眠,他揣着满腹心事,一觉睡到寅时末刻,忽然惊醒,猛地坐起来一看,邬瑾并未猝于良方,已经起床。

子丑之风渐微,隔间外亮着一点灯火,他趿拉着鞋,穿上短衫出去,见邬瑾刚剃完下巴上一层青,正在用帕子擦脸,脸色大为好转,只是面颊瘦的凹了进去。

“李一贴该收你做徒弟。”他走过去,从邬瑾手里接过帕子,先就着盆中热水洗脸,再大嚼齿木,又跑去官房撒一泡尿。

走回来坐到四方桌边时,邬瑾已经沏好了茶,放到他面前,问道:“城中粮价如何?”

程廷捧着茶盏喝一口:“无大碍,侯赋中压下去了,还有盐涨了两成,茶叶翻了十番,都不是大事。”

早在先帝驾崩时,盐茶榷场便已经关闭,盐茶都由济州码头进来,在济州被围后,茶叶因为不曾多储,一路飞涨。

但无茶可喝,确实不算性命攸关的大事。

后营送来大碗肉粥和蒸饼,两人对坐同食,吃完后,邬瑾手持大纛,登上城头。

天是玉色,日光未出,风尚寒凉,程廷迎风打了个硕大的喷嚏,拽起袖子擦了擦鼻子,帮邬瑾将大纛插上城头最高处。

皂色大纛,高插城头,旗面招展,随着旗面招展的方向望去,只见尘土飞扬,沙砾夹杂着白骨,在地上滚动,落入沟壑,翻起更大灰尘。

风声呼啸、白骨相击、绿草伏低,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倒像是乐章。

程廷极力将目光放远,直到天地汇成一线,也没有见到金虏踪迹。

“看来金虏也被打怕了,一退到底。”程廷放下心。

邬瑾摇头:“金虏虽然国力不济,暂不能攻城,但百里之外,仍屯有少量强兵,常有斥候在外刺探,一旦发现寨中无人,立刻就会出动。”

他伸出一只手,抚摸冰冷的墙缘:“今日炊烟不起,我们连一百金虏都抵挡不住。”

程廷立刻心跳如擂鼓,害冷似的打了个哆嗦,身上却热出一层牛毛汗,看着在地上滚成一团一团的风,深吸一口气,从嘴里呼了出来。

“我们要守多久?”

邬瑾知道莫聆风必在初六进攻望州,以奇兵巧夺不设防的望州,今日已经是初四,胜负后天就能分晓。

消息最晚也会在初九送到。

初九日没有济州传信,便不必再守了——如果他们能坚守到那一日。

他答道:“守到初九即可。”

“那没几天。”程廷口干舌燥地冲着邬瑾一笑,见邬瑾神色自若,稍稍放下心来。

天逐渐放亮,风也渐定,一轮红日从地面涌出,照的满地金光,豪无遮蔽。

程廷心道:“天公不作美。”

若是前几日那样阴雨连绵,湿云漫漫,金虏难出黄沙地,高平寨异状也许能隐藏的更久。

他又想金虏消息闭塞,一定还不知道莫聆风已经反出宽州,更不会正好今天派出斥候。

两人在城头枯站半晌,到午时程廷看邬瑾精神不济,便押着他去喝药休息,自己在大纛旁和士兵再站半日。

果真如他所愿,一日无事。

他心里一松,人也跟着没了形状,一步迈下去三个石阶,直奔中帐。

屋子里正要开饭,小兵送来一瓮烂羊肉,一碗干萝卜,一盆干菜包子,摆上桌面——后营看程廷的体型,估算了他的肚量,让那一盆包子冒了尖。

碗盘不丰盛,但是量大,程廷去洗了手,从邬瑾手中接过碗筷放到桌边,拿起个包子大咬一口,抬头看向小兵:“有酒吗?”

小兵望向邬瑾,见邬瑾点头,答了一声“有”,小跑着出去,片刻后拎进来一坛黄酒和两个大碗。

程廷吃完手里的包子,倒上一碗往邬瑾面前送,邬瑾摆手:“我不喝。”

于是酒碗没有落地,转了个弯又回到程廷面前:“忘了,你伤风,我也少喝点,免得误事。”

他起身给邬瑾舀一碗羊肉汤:“多吃点,吃完饭我眯一会儿,今天晚上我守,你睡觉。”

邬瑾拿起筷子,夹住羊肉:“好。”

他吃完这一大碗羊肉就饱了,又强逼着自己再吃一个干菜包子。

程廷胃口好,连吃带喝,将剩下的羊肉汤吃完,又往肚子里塞了四个干菜包子,最后一口喝掉酒碗里的黄酒,擦干净嘴,站起来往隔间走:“我歇一歇。”

他吃饱了就睡,睡的不舒坦,蜷缩着身体,脑袋埋在臂弯里,鼾声不断,迷迷糊糊的,耳朵里听到埙声。

他勉强睁开眼睛,拥着被子坐起来,伸手抹去睡出来的汗,脑袋还和浆糊似的转不动。

谁在吹埙?

聆风回来了?

不是,难道是邬瑾?

他垂下两条腿,赤脚插进鞋子里,醒了醒神,惊觉不对——邬瑾不会吹埙!

他连忙弯腰提起鞋跟,从衣杆上拽下皂色短衫穿上,边系衣带边大步流星往外走:“邬瑾?”

夜幕低垂,似乎是戌时初刻,邬瑾已经出了中帐,正往城头上去,听到急促脚步声,停步回望:“醒了?”

程廷一口气冲到邬瑾身边,气喘吁吁,耳边埙声越发清晰,是从寨外传来的:“金虏?”

邬瑾继续往上走,一直走到正城楼上,放眼一望,并未见到敌军踪迹,再留神细听,除了埙声,没有其他风吹草动。

而埙声呜咽不止,似是在附和风声。

他心中一动,想到那个叫泽尔的羌人。

“应该是泽尔,”他告诉程廷,“羌人信奉天地神灵,埙声不会有太多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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