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43)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洗过之后,换上下人送来的衣物,他忍住痛楚,进了斋学,点亮烛火,摊开笔墨,写今日日录。

“元章二十二年,端午日,无雨。”

笔墨点点,落于纸上,端午这一日所生之事,都叫他一一记下,平平起,平平落,写的太过顺畅,以至于他竟生出了一阵恍惚,好像他一直在九思轩,在桌前,用这枝笔,研这锭墨,笔墨全都夹杂着九思轩浓浓的古树气味,一并落在纸上。

直写到奚琴时,他才没再恍惚,而是郑重落笔:“世上竟有能奏此悲声之人,听之花色暗,灯火暮,雪压万树,长河冻至今朝,孤绝、生离、死别,尽在其中,余响不绝。

能听此曲,我之幸也,不知何人请出此声,只能纸上酬谢,乃是端午一大礼。”

待墨迹干了,他将纸叠起,夹入小报,起身去厢房看程廷。

祁畅睡在屏风外的榻上睡下了,见邬瑾进来,连忙站起来,邬瑾低声道:“你睡你的,我只看看。”

程廷脸上泪痕犹未干,人已经累的睡着,屋子里萦绕着一股酒气,和他的鼾声相得益彰。

邬瑾见他不会再要死要活,就悄悄退了出去,自己也去西厢房散了头发,把闷热的外衫脱下,搭在屏风上,弯腰脱鞋,把鞋子放好,睡下了。

无论何时,他都是如此井井有条,不乱章法。

这一觉睡的短,子时过半,他忽然醒来,只觉口渴难耐,想要喝水,茶壶里却是空空如也,一滴也无。

他披衣开门,欲进花厅去倒水,忽然听到九思轩外小径之上,传来莫聆风清脆的声音:“莫小孺人是鬼吗?”

邬瑾定在原地,知是莫家兄妹从燕馆归家,没走正门,走了角门,从后花园进来的,而莫千澜应该是给莫聆风说了《夷坚志》中的一则小故事。

随后他便听到莫千澜的轻言细语:“是,那位林提辖是她的鬼说客,要是有人贪财好色,答应了纳莫小孺人是妾,那就惨啦。”

莫聆风又问:“那莫知录真的不是莫小孺人的父亲吗?”

莫千澜笑了一声:“谁知道呢。”

两人声音越来越近,

鬼使神差的,邬瑾向小径上望去,不过眨眼之间,莫千澜就已经带着莫聆风走入邬瑾眼睛里。

莫千澜似是半醉,有几分热意,脱了鹤氅,伸手掩面,打了个哈欠。

而莫聆风一手拿着一柄团扇,一手提着一盏灯笼,若有所感,侧头看了一眼九思轩。

九思轩内古树参天,巨影重重,若是不点灯火,很难看到邬瑾站在花厅外的树下,反倒是莫聆风自己挑着一个灯笼,火光明亮,让邬瑾看清楚了她的半张脸。

她的额头、眉眼、鼻梁全都钝钝的,黑眼睛藏在丹凤眼里,慢悠悠地转动,仿佛是迷离和茫然,然而又显出一种淡漠和疏离。

邬瑾确信莫聆风看不到自己,他却发现莫聆风只有在莫千澜身边时,才会露出这种目光——小有威严、不屑一顾、冷漠,像一个小号的莫千澜。

很快,莫聆风就把脸扭了回去,哼了几声曲调。

她爱吹埙,也爱唱爱跳,把灯笼递给身边的丫鬟,她高高举起手臂,纱衫宽大的袖子滑落,露出两条白皙的胳膊,以团扇代替玲鼓,连拍两下。

她两只手腕上,都缠着百索,邬瑾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编的那一条——其他的百索上挂有金银玉坠,唯独他那一条光溜溜的,只有五彩丝线。

一群人从邬瑾的眼睛里消失,只有他们从花园里带出来的栀子花香慢慢传入鼻尖。

呆立片刻,邬瑾醒了神,没进花厅喝茶,而是回到斋学里,点起烛火,抽出日录,补了一句。

“非礼勿视。”

卯时初,程廷从床上坐起来,头疼欲裂,一边打量自己的处境,一边回忆自己的所作所为,等全都想清楚后,他再低头一闻,立刻感觉自己被酒和汗腌成了一缸臭咸菜。

他头重脚轻地下了床,趿拉着鞋,转过屏风,见祁畅睡在外间,就叫醒他,让他点火看看时辰。

祁畅连忙爬起来去点烛火,又去看刻漏香,随后告诉程廷卯时刚过。

卯时一刻后,程廷洗了个澡,从胖大海拾掇的包袱里寻了一身干净衣裳换上。

将湿哒哒的头发用帕子擦了个半干,他推门出去,再一看天色,青而柔软,石阶下方的缝隙里,蚂蚁成群结队,抬的抬、扛的扛、背的背,若是往常,他定要多看上两眼,可是今天不知怎的,也觉索然无味。

他记得邬瑾住在西厢,抬脚往西厢走,走到一半,却又停住脚步,因为看到了斋学里面壁而立的邬瑾。

没有灯火,没有青光,斋学中昏蒙蒙一片,邬瑾的身影薄薄贴在墙壁上,形单影只。

第54章 思过

“邬瑾?”他走过去,“你在这里干什么,蜡烛也不点一根?”

他走过去点起蜡烛:“邬瑾,我今天提不起劲......”

一句话戛然而止,因为邬瑾回头看他,竟然是一张惨白的脸,手和脚都是僵硬的随着头颅转动,额上一片黏腻,尽是汗水,也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

程廷骇然:“邬……瑾……”

邬瑾极慢、极痛苦地抬了一下眼皮,张了张嘴,只吐出一段微弱的气流。

他有罪。

烛光明亮,穿透了他不为人知的罪恶,不为人知的污秽,火苗舔舐他的影子,直到他的影子现出原型,从地上蛰伏至墙上,扭扭曲曲,摇摇晃晃,暗暗沉沉。

九思轩里的山鹛正在嘁嘁喳喳,花园里的蛤蟆呱呱大叫,大黄狗摇头晃脑,啧啧有声,甚至连九思轩这个名字也在脑中轰然有声。

它们殊途同归,都是在谴责他的罪。

这样的邪恶念头,明明已经斩断过一次,为何又会再起?

那柔声细语的轻歌、那呜呜突突的埙声、那纡尊降贵的目光、那菩萨的灵签,天罗地网一般,把他网在了其中。

闭了闭眼睛,他将满目的红血丝掩盖下去,牵动手指,抬起腿,他想要如常地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

然而身体僵直的太久,脑袋愧悔的太久,全都不听使唤,甫一动,就如同年岁久远、干枯发裂的泥塑木雕,截截碎落在地,扬起满身的骨和肉。

“邬瑾!”程廷连忙上前,把他搀扶起来。

邬瑾借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一点点回归世间,很难说自己的罪从何而起,但罪就是罪,他所学的仁义礼智昭彰了他的罪,他读的圣贤书写好了他的罪状。

他望向程廷,忽然沙哑着嗓子道:“我如禽兽。”

程廷诧异万分,发现邬瑾这个从不失态的人,竟然也会咬牙切齿、撕心裂肺,原有的从容、风骨、少年老成,荡然无存。

他忽然间不敢问邬瑾因何在面壁思过,因何在自苦,他怕问出个罪有应得。

“你坐着,我去请赵先生来!”

将邬瑾携去椅子里坐下,他拔腿就跑,前去中堂和正堂寻赵世恒——赵世恒风流人物,常年找不到痕迹,今年不知为何,十有八九都是在莫府的。

邬瑾坐在椅子里,让冷汗泡的遍体生寒,慢慢转动手腕,活动肢体,他沉重的活了过来,在赵世恒来了后,还能起身行礼。

赵世恒用目光剖析他:“何事?”

邬瑾回答:“学生内有妄思。”

“外无妄动,并非罪无可恕,”赵世恒随手一拂他身上尘埃,“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大好,良工必有不巧。你既知有妄思,便用心改过,不再犯便是。”

“是。”

赵世恒收回手,打量一眼自己的两个学生:“秋闱在即,你们倒是闲的很,还能有空在这里思过。”

程廷立刻紧绷了皮,感觉自己是引狼入室:“没有。”

赵世恒从圣人画像前取下来戒尺,在手心敲了敲:“每天加十篇大字,两篇赋,明日一早来交给我,少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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