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60)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在腥风血雨中,莫聆风吃下一整块枣糕,因为枣糕滋味非常好,所以又拿了一块:“什么时候回去?”

莫千澜脸上有了一点笑意:“你在这里等一等。”

他心中失而复得的狂喜压抑不住,用力搂抱住她,又把下巴搁在她头顶,深吸一口气——暖烘烘的毛孩子气。

莫聆风因为日后可以不再离开莫千澜,反倒很平静,忍痛让莫千澜抱着——隔着一层衣裳,她感觉自己的骨头和莫千澜的骨头都很硌人。

抱了一会儿,莫千澜恋恋不舍地从莫聆风所呆的屋子里出来,走进四面漏风的草厅中去,跨过一具尸体坐到虎皮交椅上,伸直双腿,背靠椅背,用力往后仰了仰头,呼出一口浊气。

“世恒,”他抬头看赵世恒,“阿尨只惦记着那个臭小子。”

赵世恒从山下爬到山上,历经波折,脚跛的越发明显,越是跛,他越是不要人扶,宁愿走的慢一点,走的累一点。

他让人搬来椅子坐下,随后抬起脚,低头看了下鞋底,对鞋上沾的血十分厌恶。

他更喜欢无声的厮杀,暗处的阴谋最好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而且不需要他亲眼目睹——每一个阴谋,都是用鲜血铸就。

在这样的时候,莫千澜还有心思拈酸吃醋,他很想讽刺这位节度使两句,然而刚一开口,他就打了个喷嚏出去。

打完喷嚏,他看着莫千澜冻的像青冬瓜似的脸,又把刻薄的话咽了回去——莫千澜好不容易找着了一个活下去的支柱,他少嘲讽两句也算是积德。

再者,还有大事要做,就不要浪费唇舌了。

他含糊的应了一声,扭头看着一名士兵拖走地上的尸体,又打了个喷嚏。

寒风瑟瑟,天幕发黑,草厅在火把的照亮下成了灵堂,莫千澜像个鬼似的瘫着,略一动弹就会滚到地上去——方才狂喜过了头,此时头疼欲裂,眼前模模糊糊,只余一片血色。

他麻木不仁,如魔似鬼,这些鲜血,是他一手制造,而且即将更多、更烫。

天子一念,莫家满门伏尸,流血千里,满天下的看客、国朝的百官,都击节叫好,认为这是帝王之术。

那么他莫千澜一念,流出的学子的血、贼人的血、士兵的血,史笔是否也会给他一句美评?亦或是详实地写明天子之意?

不会。

因为史笔也握在帝王手中。

草厅中的尸首搬了出去,地面上的杂物也清理干净,精兵中领队的都头集结好队伍,走上前来,告知莫千澜贼人已经尽数剿灭,功德圆满。

莫千澜满意点头:“既然贼人剿灭,那两万贯,就赏你们吧。”

精兵们听闻此等重赏,喜不自禁,都头连谢都忘了,只在心里不住的算两万贯一人能分多少。

他不通算学,在心里算了好几遍都没能算明白,正想着自己身为都头,总能多分一点时,赵世恒似乎已经看出了他的疑虑,出声替他分忧解难:“一人两百贯,另外再赏你一锭金子吧。”

第75章 定远军

“两百贯”三个字,比金子还要响亮,砸的众人头晕目眩,几乎以为是在梦里——两百贯!

他们一个月不过两百文,有时还发不下来,还要寄往家中一半,一年都攒不下一贯。

莫千澜不去看士兵脸上的狂喜,伸手对殷北道:“去,把箱子都扛上来。”

狂喜冲昏了士兵们的头脑,都忘记了钱箱如此沉重,没有太平车,光靠人力,车夫是如何搬动,这其中种种异样也忘的一干二净,只是滋滋的往外冒喜气。

车夫们两人一箱,先将一部分樟木箱抬了上来,摆放在草厅之中,殷北上前打开一箱,里面铜色发黄,在火把的光下,立刻黄灿灿的耀目。

士兵们已经列队等赏,此时也免不了伸头去看箱中情形。

无人注意到车夫从袖中取出尖刀,站到士兵身后,毫不留情抹向士兵脖颈,顷刻之间,血一股股浸入泥中,想必来年春,这草厅之中必是满厅春色,万贯铜钱都因此黯然失色。

赵世恒从不知道,死亡可以如此的无声无息。

他鼻尖萦绕着恶臭,这气味从他的七窍钻入身体,融入骨血,烙进灵魂,终其一生,难赎其罪。

从两年前天子的谋杀失败开始,莫千澜便得知今上有意让莫聆风进京,由他赵世恒出谋划策,以一条血路,将莫家送上复兴的开端。

他扭头看了一眼莫千澜。

气味同样随风附着于莫千澜冠上、发上、衣上,莫千澜不住伸手去揉额头,又用力捏紧山根,因为头疼的很,无暇去顾忌心中感受。

车夫们干净利落杀人,又去剥尸体身上的布甲,对布甲上的鲜血毫不在意,一人攥了一件往身上比划大小,又你来我往的交换。

这群屠夫各个都是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地上躺着的尸体号称是精兵,实则良莠不齐,高低胖瘦全都有,布甲换来换去,最终还是有那么十来个车夫捉襟见肘,十分可笑。

从莫聆风身边溜出来的小个子倒是穿的很合身,扭头看殷北:“就这么着吧。”

他一开口,就露出两粒尖尖的牙齿。

“行,”殷北用刀鞘把两个互相嘲笑的车夫杵开,笑容可掬地许诺,“回头弄几件新的来。”

他连杵带拍地让这群“精兵”把尸体都给弄出去,等草厅里再次只剩活人,“精兵”们精神抖擞地站了回来,整整齐齐列了队,腰间挎刀,成了名副其实的精兵。

樟木箱子也大张着嘴,显露自己的豪富。

小个子在这群高大的武夫中间,小的和豆子似的,然而并非凡夫,反倒是他们的上峰,立在最前头,以刀撑地,单膝而跪,龇出口中两粒虎牙,喝道:“定远军都头游牧卿参见节度使!”

其他精兵随之跪地,张开嘴,发出洪钟般的声音:“属下参见节度使。”

莫千澜本就头疼,经过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参拜,脑子里更是开了锅,嗡嗡之声不住,但惨白的脸上涌上两团红晕,他两手撑住椅子扶手,激动地站了起来:“好。”

赵世恒立刻起身,扶了他一把。

莫千澜在他的搀扶之下,走向游牧卿,将他搀起来,用力一拍游牧卿肩膀:“定远军,游都头!好!”

莫家据西北十州时,号“抚远军”,莫千澜将其更改为了“定远军”。

这一小股定远军,领莫家军饷,家眷由莫家供养,忠心耿耿,像一根针插入滴水不漏的堡寨,日后为莫聆风开辟一条通天大道。

这便是赵世恒的计,莫千澜的谋——二人终日干干,夕惕若厉,终有觉悟,能够抗衡皇权的,唯有兵权。

从两年前开始豢养私兵,到壮大佳县贼人,到唆使贼人劫掠馆驿,到借兵一百剿匪,再到此兵非彼兵,每一步都按照既定的脚步行动。

就连邬瑾亦在他们的棋盘之上——除了邬瑾,还有谁会正直到冒死送信?

他们为莫聆风铺的是尸山海之路,二人罪孽昭彰,死后将堕泥梨地狱,永不得超生,但莫聆风可以干干净净往前走。

莫千澜弯腰自樟木箱中取出一贯铜钱,亲手交至游牧卿手中:“发赏,每人两百贯!搬酒出来,尽情饮!”

定远军欢呼起来,闹的热火朝天,又有人从地窖里启出来无数坛美酒,架起火堆烤肉吃,游牧卿个子虽小,酒量和饭量都是无人能敌,光凭这两样就能降服住这群武夫。

在草厅吆五喝六之际,莫千澜抱着莫聆风,和赵世恒下了山。

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这一百精兵改头换面,堡寨众人不聋不瞎,自然一眼就能看穿,想要瞒天过海,他们还需创造一个契机。

莫千澜甚至不能随莫聆风回宽州。

堡寨属宽州,借口剿匪,屯兵与此,他这个节度使仍要去与济州知州周旋,莫聆风不再随张供奉进京,他亦要给张供奉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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