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79)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邬母连忙起身去拿钱匣子。

她抽开床后一块木板,从里面取出钱匣,放到桌上,打开给邬瑾看。

里面放着一张交子,是邬瑾发解试后的赏银,邬母存进了交子铺,还有十两一锭的大银五锭,五个一两重的小银子,还有三贯整的铜钱和一把散碎铜钱。

这是他们家全部的积蓄,连零头都不够。

邬瑾盖上钱匣:“爹、娘,这些银子,明天我送去给刘家,再打一张欠条,限期给他还上,明年我和老二都不去读书了,一起挑担子卖饼。”

邬母摇头:“老二不读了,你得读。”

“阿娘,听我的罢,”邬瑾看向邬意,“明日你随我一起去刘家,这些银子你亲手去还。”

“不行!”邬意猛地把钱匣子抢过来,用力抱在怀中,眼泪滚滚而下,“不行!这是我们家的!哥,求求你了,你张张嘴,求个情,这件事不就过去了吗,用骡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以后都听你的,保证不再和刘博文一起玩了!好不好?”

单纯的数字对邬意而言,过于庞大,他确实有天旋地转之感,可是那种悲痛并不真实,仿佛天上乌云似的,明知道有灭顶之灾,还是侥幸着以为自己能够逃过去。

但是现在抱着这个沉甸甸的、转载他们邬家所有钱财的钱匣子,他绝望的嚎啕,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挣脱父母的手,用力的盯着邬瑾,希望邬瑾能够发一发话。

邬瑾一股心火往上涌,直烤的他牙齿咯咯作响,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弟弟了,弟弟坐在桌边,完完整整一个人,可是忽然的就变成了一个空有皮囊的怪物。

他那个理所当然的神情,那个不把别人当人的样子,都让他想起赵世恒和莫千澜,甚至比他们更可恶——他没有受过苦,没有遭过罪,就这么简单的要把别人送到地狱里去。

这种恶是最可怕的。

弟弟被刘博文哄骗着,弄出来天一大的窟窿,他生气,可是弟弟说出这么一番言论,他反倒不生气了,只是失望,失望到心灰意冷的地步,想要放弃掉这个人,任凭他自生自灭。

邬意察觉到他的怒火,匆匆忙忙改口:“不、不是刘家求情,是去求莫姑娘、程三爷,他们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家里也很有钱,这点钱,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是不是?”

“胁肩取媚,摇尾乞怜之事,非我之志,你不要再提,”邬瑾冷眼看他,“再者你敢点花牌、点妓子侑酒、吃山珍海味、喝琼浆玉液、赏玩风景,就该自行承担,为何让我去对朋友俯首帖耳?”

邬意怔怔的望着他:“你是我哥啊......你不去,以后我们怎么活?”

邬瑾斩钉截铁:“以前怎么活,以后就怎么活。”

他继续道:“这里的房子我们先住完正月,我再去寻邹叔,咱们还回十石街去赁宅子。”

邬意绝望到了想死的地步。

欠那么多银子,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让沉重的债务压在身上,真是满眼黑暗,透不出丝毫光亮。

还要回十石街去。

从十石街搬出来时,他是何等的快乐,再搬回去,他就像是被人扒光了一般难看。

他不想搬回去。

哥哥不好——他想,明明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为何不能开口,非要让全家都跟着遭罪!

屋外响起爆竹声,铺天盖地,邬意松开钱匣,颓然而坐,捂住耳朵不愿意听外面的欢声笑语,更不想听爆竹声,可那爆竹也不知怎么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不住的往人耳朵里钻,他揪着耳朵,想去死,又害怕去死。

邬瑾整理好账单,预备明日去刘家,邬母看他熬的两眼乌青,就不要他守岁,把他赶去睡觉。

他走出屋去,鼻尖是充满烟火气息的风,耳边忽然听到一声有别于爆竹的声响,抬头望去,就见一道火光划开夜空,寒雷吐火,流星一般绽放。

一声过后,天空短暂归于寂静,随后又轰然而亮,犹如千点火光,万点星光,又如天花乱坠,瑶光触目。

邬瑾伸出手去,却是两手空空。

他笑了笑,耳朵里是霹雳声、笑声、哭声,他都不以为意,直到烟花放完,回到自己屋中,铺开纸墨,写了今年最后一张日录。

“元章二十二年腊月三十日,爆竹山呼,甚好,烟花甚美。

穷一日时光,算恼火糊涂之账,欠八千九百七十两之巨,反遭兄弟猜忌,实是可悲、可笑。

《礼记·儒行》曰:‘儒有合志同方,营道同术;并立则乐,相下不厌;久不相见,闻流言不信;其行本方立义,同而进,不同而退。其交友有如此者。’

若我去求取银两,纵然程廷与莫聆风品性宽容,我心中自觉有求于人,言谈之间,难免低人一等,亦无颜再与二人并立而乐,挚友将失。

再者,圣人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亦能歌焱氏之风,我辈未曾穷困至此,有何可忧?”

写罢,他将笔搁至笔架山,起身出去,从邬意买的烟花里取出来几个“地老鼠”,叫来邬父邬母一同放了,烟花一起,立刻冲散家中阴郁之气,终于有了年味。

放过之后,邬瑾回屋,并未熄灯睡去,而是提笔写道:“残冬腊月多风雪,绿柳红花尚远,烟花覆瓦,爆竹响炸,笔滞墨凝塞。

十六载辛勤痕迹,何时得安期?休怨北风,勿责寒霜,明年亦有年。”

第99章 交锋

正月初一,邬瑾夹着邬意,邬意夹着钱袋,在刘家盘丝洞似的大宅院里见了刘博玉。

刘博玉有心也冻一冻邬瑾,在四面漏风的水榭中待客,然而再一想,邬瑾是冻惯了的,恐怕自己会先于邬瑾伤风,只能作罢。

请邬家兄弟在温暖如春的花厅里坐下,下人送上茶点——刘家的茶点也分三六九等,这一等最次,只有茶叶几片在茶盏中翻滚,点心乃是今早埋面蛇所剩下的几团油面。

刘博玉先听邬瑾说了账务上的差异,点了点头,愿意以邬瑾的账单为准。

随后他接过小小钱袋,倒出来一数,啼笑皆非,再抬头看看邬瑾,就感觉邬瑾是瘦了。

不过几天,他脸颊就有了凹陷的趋势,面孔发青,眼底下还有两个硕大的乌青眼圈。

“邬解元,三百五十两,”他一捏交子,啧啧两声,“这还不够咱们家打赏下人的啊。”

“余下的银子,我写欠条,一定还上。”邬瑾毫不犹豫道。

刘博玉听了这话,笑了一声:“就算卖饼一个月能剩下二十贯,一年也只能还……”

他费力算了一算:“一年二百四,你想把剩下的还清,得天长地久吧。”

邬瑾答道:“三十六年。”

刘博玉听了这话,真是哭笑不得:“解元,三十六年,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他饮了一口茶,滋润嗓子:“不行,不要欠条。”

他不是为了这几千两银子,这么点银子,随便带个牙雕回来,就够了,他要的是邬瑾给莫家一句话。

骡子能藏半臂长的象牙,能藏拳头大的玉石,能藏数之不尽的香药,还有化冻之后的流沙,也需用骡子去祭。

没有骡子,刘家的漏舶买卖,就只能小打小闹,蚂蚁似的竭尽全力,也只能扛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回来。

他起身冲邬瑾拱手:“解元,算我求求你了,你就去和莫家求个情吧,我不仅不要你的银子,每年还倒搭你一万贯,多好的买卖。”

说罢,他冲着邬意挑眉:“是不是,弟弟?”

邬意心中愤恨,然而不敢看他,只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尖。

邬瑾却不许他回避,手掌抚在他后脖颈上,逼着他抬起头来回答——邬意一日不从他背后站出来,就一日无法成长。

这样的事情有一就有二,只有让邬意真正痛彻心扉,才能成长。

邬意被迫抬起头来看着刘博玉,仍旧是不敢出声,只在邬瑾瞪视下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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