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压竹枝(182)

作者:一把春 阅读记录

四周很安静,程琉青安静地等着,心却跳得很快,他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淌过水坑的脚步声传来,锁扣声响起,木门从里面被打开,孟云又出现在程琉青面前。

孟云穿了一身靛青色的长袍,衣角上有一块深色的补丁,他没有束发,随意地挽了发髻,程琉青一眼看见了他藏在黑发中的白发,不算多却也很扎眼。

很奇怪,在看清孟云的那一刻,程琉青紧张的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他伸手将手里的绿豆糕递给孟云,收了伞侧身走进了门。

“出过门了?”

程琉青瞥见他布鞋上的泥点,将伞放在了门边。

孟云神情恍惚,愣愣地接过绿豆糕,又下意识地想去接程琉青手里的雨伞,在听见他的问话时才反应过来,僵硬地点了头。

“刚才…出去了……”

程琉青颔首示意自己听到了便没再说话,也没有再往里走的打算。

雨势已经小了,二人站在树下,层层叠叠的树叶遮住了细碎的雨滴,只留下静谧和沉默。

孟云垂头看着手里握着的绿豆糕,欲言又止,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你要…进去看看吗…”

他将吴三能的住处打扫得很干净,洗了他的旧衣,收拾了他作工剩下的木料,还替吴三能再送了一盆米竹给程琉青。

“那就看看吧。”

程琉青知道自己前来的目的,不是诘问不是问罪,他明白自己没有质问的立场,所以只是想来看看。

他跟着孟云走进了屋内,屋内被打扫得很整洁,吴三能从前住的屋子被上了锁,程琉青没敢看也没让没孟云去开。

孟云亦趋亦步地跟在程琉青身后,神情紧张,看见程琉青的视线落在门锁上连忙问道:“…你要进去吗?”

“不用了。”程琉青回答得很快,他收回目光,“你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赵择汇还有没有来找过你?”

孟云摸索钥匙的手僵住,他一时哽住,答不上程琉青的问题。

他以为程琉青来会痛骂他,其实无论怎样恶毒怎么凶残的话他都能接受,可程琉青这样平淡地问起来,就好像从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们只是平常又自然的对话。

可奶奶莲息吴三能的死,这般痛彻心扉的往事,孟云知道程琉青只会比自己更难忘,那他这样状似无恙又是为什么。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程琉青寻声望去,孟云依旧埋着头,穿堂风吹过,吹动他的黑发遮盖了白发。

“问你为什么要做池楼的内应,为什么要装疯卖傻吗?”

程琉青替他说完想说的话,然后顿了顿,“来之前我也很想知道,这些问题也实在困扰我太久,我想得头破血流也想不出原因。可见到你这些问题的答案似乎也清晰了些。”

“那时的情况和境遇,枉死的是你的至亲,你做出那样的选择我并没有立场指责你。而后你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遵从池楼的命令,若他要你死你便不能活,你靠装疯卖傻活下来是你的本事,我同样没理由否定你。”

在鄢朝的时候,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很多,没有人会来打扰,程琉青抄写佛经的时候偶然窥见天机,得以把自己从死胡同里面救出来,不再执着于过往。

程琉青说罢慢慢从屋内往外走,褐色的家具一件件尽收眼底,瞥见一个刻了一半的木偶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身后孟云的脚步响起,他紧紧地跟在程琉青面前,声音磕磕绊绊,“我…我并非不知错也不用你替我开脱,我知道我做了错事害死了吴三能,也害惨了你,但我所做都是为能让孙直遂伏法,为了姐姐——”

这时程琉青如梦初醒一般,他截住了孟云的话头。

“孟云,你没有对不起我,值不值得该不该做都不用我来评判。”

桌上那个没刻完的木偶上还翘起了一丝木屑,刻刀摆在一旁,像是工匠上一秒还在思考如何下刀。

让程琉青移不开眼的是木偶的发髻,那是莲息常梳的样式。

孟云察觉的程琉青的视线,他也跟着看了一眼,然后陷入了沉默,在程琉青再次迈步往外走时他奋力地抓住程琉青。

他站在树下,就好像还是从前的孟夫子,也像是从前喜欢躲在莲息身后看书的孟云。

只是说话的声音要比从前大很多,他说,“我不觉得我是错的。”

程琉青轻轻挣开他的手,在孟云急促又无助的呼吸声间树梢落了一滴雨,程琉青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很低,和那滴雨一起落进了长满青苔的石板里。

“我只是觉得难受,做错事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我们竭尽全力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想去弥补去拯救,可到头来了还是无用。”

他在天命里留有的那一丝可以转圜的空间里奋力补救,可是一切永远只会落向既定的结局。

第142章

夜色渐渐笼罩岱镇,连绵的山也隐入暗中,各家铺子小楼上都点了灯,嘈杂的街道噤声,小镇的夜晚一片静谧祥和。

程琉青不顾孟云的再三挽留,撑着伞慢慢往茶楼走去,还没走到便闻到自小楼中飘扬出的饭菜香气。

推开门时月喜正端着菜从后厨出来,见了程琉青连笑道:“公子回来了,快来看看这是大人做的。”

还没见过傅宴存下厨,程琉青心下顿觉好奇,放了伞便快步走了上去,边走边问道:“做的什么?”

“只是辣椒炒肉。”

傅宴存从一旁的小门中走出来,回手掩上门,侧头道:“我这道菜是隔壁大婶送来的小白菜煮豆腐。”说着便将手里的碗放在了桌上。

程琉青立刻笑开,夸赞地拍了拍傅宴存的手臂,道:“你竟还会下厨,真是没想到呢。”

“从前跟着何叔在船上没事干就看着厨子们做饭,会点皮毛。”傅宴存递碗给程琉青,又另外拿碗给他盛了碗汤,“尝尝咸淡。”

尝了一口恰到好处的汤,程琉青连连点头,又捧着傅宴存道:“真是好喝,你的手艺竟然这样好吗?”

傅宴存听出他言语中哄人的意思,只看着他无声地笑了,伸手将筷子递到他手里,又示意月喜夹菜吃。

茶楼内只在一楼点了灯,三人围坐桌前被黄澄澄的光包裹,温暖又融洽的氛围让彼此更亲近,也好像窥见了往后平静岁月的一角。

吃到一半月喜突然站起身来,给傅宴存和程琉青各斟了一杯茶水,二人对视一眼并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只安静地等着,准备在恰当的时候开口。

月喜先看了傅宴存一眼,又转过头看程琉青,说话前深吸了一口气,端着茶水的手捏得通红。

“大人,公子,你们对月喜的恩情,月喜此生无以为报,要是你们不嫌弃,这辈子月喜都要跟在你们身边。”

“洗衣做饭也好烧火砍柴也行。”月喜环顾茶楼,又连忙道,“若是看茶楼算账本我也会学的…往后我都会竭尽所能帮助你们…只是希望大人和公子不要嫌弃我…”

月喜说不出多么体面华丽的话来,结结巴巴的几句话全是她心底所想,于她而言,程琉青和傅宴存已然是亲人般的存在,她在乎这份情义更想存续下去。

她说完茶楼内静默了一瞬,片刻后程琉青站起来,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温柔地看着月喜的面庞,笑道:“从今往后我们一起生活便没有什么大人公子,你要是不习惯叫我的名字,那就喊兄长如何?”

月喜眼眸闪动,嘴角向下撇着微微颤抖,她点点头又埋下头去,伸手用拇指飞快地抹了抹眼角。

在沉默的间隙傅宴存站起身来,程琉青的余光看到他的动作有些缓慢,便伸手去扶,一碰到他才察觉他的手冷得像浸在冰水里一样,瞬间凝滞了程琉青嘴角的笑。

平白的程琉青心跳得有些快,握着傅宴存的手,迟疑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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