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番外(111)

作者:南十字星2019 阅读记录

她想到此,漫天愁云一扫空,浑身精神焕发,背起行囊快步出城,向钧州方向而去,只盼能找到长主,再度侍奉左右,如儿时帐中戏语,做妈妈做嬷嬷,与她相依相伴直至儿孙满堂。

-

流风并不知道,此时的完颜宁,正在荥阳大营中。

姊妹重逢,夫妻团聚,纨纨拉着李冲和完颜宁喜极而泣,福慧不住地念佛“真个老天保佑,姑爷和公主都安然无恙”。承麟早听福慧说了李冲改过之事,此时与他相见,一笑之间旧仇尽泯,更感激他千里迢迢照顾保护完颜宁;忽又看见达及保,依稀记得他是完颜彝身边的亲兵,忙问道:“陈和尚去哪儿了?官家……”他话未说完,达及保已变了脸色,李冲下意识地看向完颜宁,强笑道:“将军收拾残兵,去汴梁勤王了。”亏得完颜宁被纨纨和福慧缠着问长问短,并未留意他二人的异样。

承麟本是玲珑剔透之人,心思一转,瞬间便已猜到大概,心下一阵难过,只是碍着完颜宁,不好表现出来,只能故作轻松地道:“如此忠心,真难为他。”

“有些残兵陆续回来,都说没见到他……”承麟让完颜宁回房休息,单独留下达及保与李冲,问明了当日情形,“你们找过了么?他那么聪明,说不定会有办法……”达及保睁大眼睛,仿佛在承麟的猜测中看到了希望,李冲叹道:“但愿如此吧……王爷,将军生死未明,此事绝不能让长主知道。”承麟点头称是:“不错,她若知道陈和尚是为她自投的,那决计活不成了。这样吧,我安排车马,送你们明日就走。”李冲点头道:“多谢王爷,我也正有此意。我想先去南朝暂避,那里既没有战乱,长主也不易听见将军的消息。”承麟赞他思虑周到,又问达及保的打算,达及保瓮声道:“我这辈子都听将军的,他既要我保护长主,我便终身不离!”承麟素知忠孝军士卒个个武艺不凡,更放心几分。

谁知完颜宁却执意不肯南行,众人苦劝良久,她只是摇头:“夫君尚在浴血守土,我做妻子的岂能弃国而去?各位不必再劝,今日即便绑了我走,只待我手足一得自由,立时就要回京。”纨纨与福慧不明真相,以为完颜彝尚在人世,倒也没有强加阻拦,只是担心她的安危,又怕她被捉回皇宫。承麟知她性情,想了想,沉吟道:“不如就留在我军中,每日按太和的法子乔装改扮,也不会被人认出。”纨纨和福慧这才安心些。承麟又拨了几名身手出众的士卒护送三人南下,达及保则留在军中跟随完颜宁。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山野间的春光也因人间乱离黯然失色,马车匆促地拖曳出一路迢迢辙印,碾在每个人的心上,印下一道道骨肉流离天涯相望的血泪痕。

“宁姐姐!”纨纨泪眼凝噎,抱着完颜宁的脖子泣不成声,“你千万要保重……我在南朝,等着你和姐夫……”完颜宁温柔地拭去她脸上泪水,沉静笑道:“你与太和还在新婚,莫要时常啼哭,添他忧思。我幼时读诗赋,桃花流水西塞隐,茂林修竹山阴路,诗里词里的江南如人间天堂一般,你就代我去看一看,是不是真的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好么?”说罢,她又握着纨纨一只小手,郑重地交到李冲掌中,柔声道:“太和,我从前口无遮拦,言语间多有冒犯,幸得你宽容不计,实在感激。纨妹得此佳偶,我总算未负姑父临终所托。愿你们从此顺泰宁康,做一对百年执手的白发翁媪。”李冲既感且愧,本是舌灿莲花之人,此时却一字都不能吐,双目含泪,低头一揖到底。

完颜宁又挽住福慧,微笑道:“江南温山软水之地,正合姑姑颐养天年,姑姑一生侍奉姑母,晚年就替她享一享这儿女天伦、含饴弄孙之乐吧。”福慧老泪纵横,心知此去后会无期,挽着完颜宁不肯松手。

承麟强打精神,笑道:“你们放心,妹妹在我这里,饿不瘦她的花容月貌。时候不早了,太和,启程吧。”李冲与他迅速交换了眼神,心照不宣,将痛哭不已的纨纨与福慧扶上马车,又跳下来拍了拍达及保肩头,低声道:“老哥,一切拜托了。”达及保重重点了点头。

李冲略一颔首,转身跳上车,挥鞭而去,几名改装的侍卫骑马跟随其后。完颜宁目送着车马越行越远,车中隐隐哭声越来越轻,逐渐消融在暗淡的远水遥岑中模糊不见。

“妹妹,咱们回去吧。”承麟爱怜地道。

完颜宁看了看他,微微叹息:“兄长,嫂嫂和徽儿……”“我明白。我本想让她们和纨纨一起走,路上也有个照应……”完颜宁低头道:“嫂嫂平生最恨武肃公,怎肯和纨妹同路,兄长,我记得你曾说,当日成亲时答应过嫂嫂,和她去南朝做一对布衣夫妇……”

“胡闹!”承麟俊秀的容颜沉了下来,“这话也能当真么?!我受封郡王,国家危难之时挈妇将雏逃到世仇敌国苟全性命,你也把我看得太卑鄙了!”完颜宁牵挂徽儿,蹙眉不语,承麟知她心意,沉声道:“你别急,蒙军已退,官家已下旨国中兵马齐集汴梁,咱们这就回去了。”

-

蒙古退兵后,汴京城中人人弹冠相庆,开封府宣布解严,疲惫的军民出城采集给养,却没有想到,一场更大的灾难正悄然逼近。

春日,城中大寒如冬,突发瘟疫,感染者发热、痰结、咳嗽,极其怕冷,“虽重衣下幕,逼近烈火,终不能御其寒”。

此前,皇帝为拱卫京城,特意将城外军民及南渡将士家眷全部迁入汴京,同时命附近州县军民也携带粮食迁入城内,再加上战乱中逃难而来的各族民众,汴京城人口立时暴涨至两百余万人,几乎是北宋鼎盛时期人口的两倍。人口高度密集之下,瘟疫的爆发和传染无比迅猛,“都人之不受病者,万无一二,既病而死者,继踵而不绝。都门十有二所,每日各门所送,多者二千,少者不下一千”,每日都有两万余人染病而死。

因为这场大疫,承麟无法入城与妻儿团聚,忧急如焚,手下侍卫冒死进城,半日后,却只带回了徽儿。

“爹爹,娘染上瘟疫了!”徽儿与父亲分别已久,劫后重逢,如惊弓之鸟一般。承麟疼惜地抱紧儿子,颤声道:“怎……怎么会?!”“阿娘说,朝廷无力救疫,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她懂些草木药理,就日日跟李翁翁他们一起抓药煮药。后来她怕自己把瘟疫带回来,就干脆不回王府,住在相国寺里救人……”

承麟眼前一阵发黑,完颜宁忙搂过徽儿,轻抚他的小手柔声道:“徽儿别怕,你慢慢说,你娘现在在何处?可有人医治她?李翁翁又是谁?”徽儿自三年前被杜蓁从翠微阁接走后,姑侄俩甚少相见,加之完颜宁又易容改装,徽儿并未扑到她怀中,只是流泪道:“李翁翁是个大夫,别人都叫他东垣先生[1],娘还在相国寺……姑姑,咱们能救她出来么?”

完颜宁柔声安慰徽儿:“李东垣是当世名医,你娘既已染病,出城来无人救治,倒还不如留在相国寺由李大夫医治。”承麟也点头称是,徽儿担心母亲,强忍着泪水,昂首道:“爹爹所虑极是,但孩儿不能不尽孝道,无论生死都要回去侍奉母亲,请爹爹允准。”承麟大急:“这如何使得?!”完颜宁也道:“你小小年纪,如何照料母亲?好孩子,你安心跟着爹爹,姑姑替你去。”

“不必了,我去。”承麟轻按着她瘦削的肩头,“躲了这几年,也到该坦诚相见的时候了。”

-

承麟回来的时候,已是四日后的清晨。

他步履蹒跚,失魂落魄,目中布满血丝,颌上都是深青的须髭,面对儿子和妹妹焦切的追问,只有简短的三字回答:“她去了。”

完颜宁怔了怔,含泪去揽徽儿,此番重聚,这孩子的性子沉闷许多,不再如三年前那般活泼爱笑,此时听闻母亲已逝,他也只是咬紧牙关默默流泪,并未呼天抢地地哀嚎。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