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番外(110)

作者:南十字星2019 阅读记录

完颜宁担忧地道:“郎君既然不生气了,为何不跟着去?他身上还带着伤……”李冲忙笑道:“怪我,都怪我这三脚猫功夫,将军放心不下,只能留下老哥保护你。”完颜宁顿足叹道:“只要他安然无恙,我一死又何妨?”李冲与达及保听了,眼泪差点掉下来,强忍着满腔悲痛,竭力自持。

到第二日清晨,李冲估计蒙军已全部离开,先爬出去探路,转了一圈果然人马俱无,又回去叫完颜宁与达及保。

此时日头高高升起,灿烂的阳光不遗余力地照在钧州城满目废墟与尸山血海之上,来时人烟稠密的州府,去时已是荡荡空城,除了他们三人之外,城中竟再无一件活物,再无一点生气。

忽然,空中一声哀鸣,完颜宁心中一跳,遽然抬头,只见雪后湛蓝的晴空中有一只孤雁呜声长鸣,高低盘旋,似在寻找什么。

可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完颜宁双手合在心口,低声祈祷:“雁儿啊雁儿,愿你早日寻回爱侣……”一语未息,那鸿雁的哀鸣陡然变得凄厉,头颈向下从半空中直冲下来,迅速坠到低处再也看不见了,完颜宁悚然一惊,胸口一阵阵发痛,似被人攥住了心肝一般。

达及保见她面色惨白,不解地问:“这雁怎么自己掉下来了?”完颜宁定了定神,忡然道:“雁有德行,从一而终,若失其偶,便以身殉。从前我只读过元才子的雁丘词,今日才亲眼看见了。”李冲大感不祥,忙打岔道:“也未必是殉偶,说不定它早受了箭伤,恰巧支持不住跌下来了。长主,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走吧。”完颜宁点了点头,三人相携而行,同往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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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峰山惨败之事传到汴梁,皇帝当即晕厥过去,醒来后又是上吊又是跳楼,幸而都被内侍及时救下,太医与挤在御前轮番侍疾,宫中一片惶惶不安的末日气象。

内侍局值房内,潘守恒面如死灰,死死盯着宋珪,一字一字道:“殿头现在满意了?”宋珪又急又痛,心乱如麻,不欲与他争辩,转身就走,潘守恒上前扯住他衣衫,厉声斥问:“到现在你还不说实话?!你究竟安排了谁护送长主?她现在在哪?!”宋珪忧急如焚:“我不知道……”潘守恒大怒,双手抓住他胸前衣襟:“你这个疯子!她是御苑里的花,怎能送到战场上去任人摧折?!你看上的人很了不起么?还不是兵败如山倒?!”宋珪听到这话不由大怒,用力将他推了个趔趄,拉直衣襟正色道:“战败是国难,岂容你冷嘲热讽!长主是个人,不是金笼里的鸟雀!她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定,你究竟是担心她的安危,还是恼恨她生死以之的那个人不是你?!”

潘守恒清雅的面容扭曲起来,气急败坏地扑上去扼他脖颈,宋珪虽年迈,身体却很硬朗,二人转眼间扭作一团。推搡间,潘守恒的背脊撞到柜子,柜门未锁,柜中的物什斜倒出来,全是一卷卷一叠叠的宣纸。

潘守恒绝望地低吼了一声,挣开宋珪,发疯般地收拢那些散落一地的纸张,宋珪站稳身子定睛看去,每一张纸上都写满了字,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不一而足,唯一相同的是字体——屈铁断金,锋如兰竹,天骨遒美,逸趣霭然,那是誉满天下的瘦金书。

宋珪怔怔看去,只见那些纸张有些亮白如棉,有些却已旧黄如赭,白纸上的字迹潇洒险劲,旧纸上的却稚嫩生疏,显然是潘守恒从进弘文馆至今,大半生练习瘦金书的全部功课。宋珪眼眶发热,顿时明白了他深藏多年的心事,嘴唇动了动,又不知能说什么,最终只叹了一声,蹲下来帮他一起捡拾。

潘守恒面皮紫涨,将那些纸一股脑儿全塞进柜子,指着门狼狈地道:“你出去。”宋珪走到门边,转过身叹道:“守恒,你要明白,慧淑大长公主已经薨了,你就是再放不下,也不能把兖国长公主当成她的替身。长主她是个人呐!她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瘦金书是她母亲喜欢的,不是她!”

“那我能怎样?!”潘守恒哑声嘶叫,“我那时候拼命练书法,可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她!到后来我的瘦金书大成了,她却只崇仰仆散都尉,我能怎么办?难道我一个宦官可以领兵打仗么?!”宋珪握住他双肩:“她们是两个人呐!慧淑大长公主是你救命恩人,她已经登遐,你能为她做的,就是照顾她唯一的孩子!兖国长公主慧眼如炬,她选的都尉人品贵重、文武双全,你应该祝福她成全她,只有如此,慧淑大长公主在天之灵才会觉得欣慰。”

潘守恒用力挣开他:“你把她送到战场上,这就是成全了?!”宋珪摇摇头:“守恒,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也担心长主的安危,可成全一个人,不是如你所想,而是如她所愿。”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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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故国乔木(六)困疫

三峰山战败后,金国兵不复振,天下皆知国家气数将尽,蒙军所到之处,州官统帅纷纷开门投降,即便有的父母官誓死不降,也被手下官兵甚至暴民杀害,然后以城池归降蒙古。

三月,窝阔台与拖雷北返,留下十七员大将督三路大军会师于汴梁,速不台遣使招降:“你们从前所恃者无非黄河天险与完颜合达,现在黄河被我军所渡,合达亦被我军所杀,尔等不降何待?”金人不知钧州城中事,以为合达战败逃亡,皇帝还专门赐诏寻访,如今得知他竟不幸身死,不禁大为沮丧哀戚。

这时的汴梁宛如回到了靖康年间,城外凶悍的蛮人迫不及待地要求城内朝廷交纳人质,当年出质金营的是宋徽宗第九子康王赵构,而此刻皇帝无子,将荆王长子讹可仓促封为曹王,出质蒙古。

守纯骤失长子,哀号大恸。此前,荆王府庭园中生丹芝,高五寸许,家仆以为祥瑞,争着请守纯来看,谁知肉芝随即渗出津液,流到地上立即变成鲜血,腥臭难闻。守纯大惊,命侍卫连根铲除,随即又有新的丹芝破土而出,阖府惶惶不知所措,以为必有灾殃,没想到这灾殃竟落在了讹可身上。

曹王出质后,蒙军依旧攻城,幸亏汴梁城垣坚厚,城内金军又据死以守,双方一连十余日僵持不下,且士兵突发瘟疫,蒙军怀疑汴梁内外积尸太多引发疫情,只得暂且休兵,退守河洛。

皇帝见城内金军士气犹壮,又恢复了信心,改元天兴,一边出宫抚慰将士,亲自在南薰门下为伤者敷药,一边厉行节约,分批释放宫女,同时下诏募人寻访三峰山一战中失踪的将领,以期收拢整合金军残部,救援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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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风是第一批出释的宫人。

完颜宁失踪后,流风因事主不力,依律当受杖刑,宋珪不忍,私下找宫正通融,改为罚作苦役。诏令出释宫女后,宋珪又贿赂司宫令,将她混在首批一百三十人中放了出去。

这些日子,她一直陷在无尽的自责中,痛苦无已,昼夜难安,整个人都变得浑浑噩噩,走出西华门的时候,仍觉如梦如幻,似乎只是陪长主去济国公府,不到半日,又会再度回到这龙城凤阙中来。

“流风姑娘!”一个黄门内侍匆忙赶来,流风回身一看,那人中等身材,容态持谨,正是焦春和,“师傅让我收拾些衣衫给你。”此次出放宫人衣装自便,唯有金珠等必须留下犒军,因此西华门侍卫并未阻拦。流风牵挂完颜宁,心中一片凄迷,茫茫然竟忘了道谢,焦春和低声道:“师傅让我告诉姑娘,长主吉人天相,请姑娘多加珍重。”流风听到此,陡然一个激灵,往日的伶俐都归了窍,一把抓住焦春和:“先生是说……”焦春和退后一步,谨慎地摇摇头:“师傅只说了这句,其余的我也不知了。”说罢,又微微一揖,转身而去。

流风却在他刻意的克制中看到了希望,心里飞快地盘算:“宋殿头视长主如亲孙女,我弄丢了长主,他非但不生气责怪,还几次三番搭救开解,岂不大反人情?”她越想越激动:“那日长主为何留下我?她不是失踪,是逃走了!事关重大,她未能实言相告,但宋殿头是知情的……对了,她一定去找将军了……可三峰山……其他将领都死了,连副枢也被杀了,只有将军不知所踪……莫非,他和长主……私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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