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眉烧酒(245)

作者:水不在深 阅读记录

少女立刻松了手,去抓挠自己的衣领。【广文书生】的尸体被她丢出的染血青袍兜头盖住,她又一层一层地扯掉九龙阁阁主的华丽礼服,一边张大了嘴尖叫,露出只剩一点却还烙着烙印的舌头。每露出一寸肌肤,她便燃烧一寸,体表烙印留下的伤疤蜿蜒无尽组成阵法,要杀死她这个活死人。她下方交战的双方没有一人有空看她,刚刚发号施令的霸下也因反噬被一刀砍断半截脖子,慌忙缩进了龟壳,还抓了两个重伤的手下进去躲躲。

百里之外,静静地对峙了许久了两人当中,柳扶风忽然转身要走。那魔神般魁梧的身躯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拦在他身前,洛阳恐怖地道:“你我今日要做一个了结,柳阁主!”

“先一致对外不行吗?那是你女儿!”柳扶风急得跳脚,摸出【非毒】就要跑,“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再不……!”

一脚将他踹出去几十丈,一阵天旋地转口鼻溢血之后,他才茫然地在一片耳鸣和眩晕中找回意识,那只大脚已经踩住了他的脑袋,战靴上的金属饰面毫不留情地黏住了他的皮肤。

“我的女儿?”洛阳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种诡异的轻柔,“柳阁主向来不爱说这些。您只会说那是璋公主一个人的女儿,是不是?”

柳扶风掐诀脱身,咯出一口血沫,勉强直起身子,咬牙切齿:“我知道你们蠢,但这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吗?我还能救她的,她还可以过上……”

“与我何干!”洛阳打断道,大步走来连地都在随着某种劣质的悲痛愤怒而震颤,“柳生多行不义作恶多端,她不过是受你连累,代你受过,她和璋公主皆是如此!她继承的是柳生的兽性,从小就是不知廉耻不分善恶的野兽,她是公主殿下的耻辱,不是她的女儿!”

柳扶风捏着扇子的手都在抖:“……柳生只教导过璋公主,与她绝无私情。你可以看不起柳生,但我决不允许你如此羞辱李璋!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居然还在那里演戏……”

洛阳已经走火入魔,除了自己预想的答案,听不进其他任何辩解:“啊,是啊,你是殿下的恩师。恩师!公主殿下生性纯善,却受你诱导误入歧途,走上修罗之道,万劫不复!”

他浑身的威势越来越强,冷铁般的灵力压得空间都在震颤。他语无伦次地道:“当年……当年我护送殿下去书院,从王都起行,五位公主之中只有殿下是不同的……她向我道谢,不愿踩着我们上车,会为兄弟们流泪……她给最低贱的兵也准备了犒劳的点心,给我补衣服的时候还会缝上一道护身咒……啊啊……她的手本不是拿刀枪的,只有在我身边,她才是自由的。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你为什么又要回来,毁掉她呢?”

柳扶风忽然明白了:“你喜欢的其实是作为天兵的璋公主,是不是?你也喜欢堯王朝赏下来的‘文惠公主’,温良贤淑言听计从,善解人意柔弱无助,自甘下贱反以为荣。而称号为‘国境’、能和神瑛一战的那位,不过是柳生的幻影。你是这么想的吗?真下流。”

“是你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她,是你害她面目全非,那个战场上的女人不过是你的傀儡,她不该在那里!”洛阳须发皆张,双手持枪指向他,“来吧,柳阁主!我不在乎公主殿下的过去,那非她本愿,错只在你!今日,老夫亲手送你和你那个孽种下地狱!”

“窝囊废我见得多了,你这样的……也不罕见。”柳扶风咧开嘴笑了起来,“一条野狗跟在璋公主身边打转,咬死几个本来也要连你一起打的家伙,就觉得她合该对你感恩戴德以身相许?啊,天下男人大多是这副德行,自己是条狗,见不得旁人做人,有朝一日见自己的女儿有副人样还吓得失心疯了。真不敢相信柳生怎么会给你这个机会的。不长记性,咎由自取!”

他将【非毒】双扇插在腰间,充当支撑护住重伤的躯干;他缓缓地、艰难地呼出一口气,一把造型古怪的长刀落入手中。

“天兵辛巳·【两面三刀】。”他说,“既然你非要认我是柳生不可,那今日我就是柳生了。”

远处的空中,【扫眉才子】的眼中开始浮现诡异的神采。狴犴被她砍得七零八落,那些碎块却紧紧地吸附回去,跟着他再次虎扑而去,让他好似一尊用劣质糨糊粘起来从而彭大了一倍的神像。

林花谢背后中剑,却像是无知无觉,转身一剑劈开了霸下的龟壳,空中一道月环爆裂。刘招娣险险抢下一只女鬼的性命,反手在霸下胸口印了两个血掌印。本命法器被毁,霸下的肉身和魂魄均受重创,几息之内就被斩杀当场!

刘招娣叫了声好,正要上来和扬眉宗首席乘胜追击,却听那小子撂下一声“刘掌门撑一下”,御剑跑了。她连骂人都没工夫骂,压力陡增,祭出黑塔困住狻猊,挥刀看向螭吻。螭吻的法术实在太针对她们这些没有肉身屏障的鬼魂,她不得不小心谨慎。

幸好林花谢只是转身拉开一把无弦黑弓,凝聚灵力成线,将“落英”发射出去,马上挥舞着【伏矢】杀了回来,给了螭吻一记闷棍。两人杀死螭吻的同时,【扫眉才子】连同一轮月环轰然坠地;狻猊没有提前刻印太多“柳林之印”,这时也拼着重伤消灭黑塔中大半魂魄,就要逃跑。

刘招娣问:“要去看看你师弟么?”

林花谢摇头:“请刘掌门扫尾,我去找天兵。”

“那就是李不周吧?还有得救?”

“不知道啊,小师弟让我见机行事。”

血衣女童没有再问,轻飘飘地去追狻猊了。林花谢伸展了下筋骨,本想犯个贱说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几何时几个祭酒还敢拦我们的路;但是小师弟不在,讲这种话便掉价了,他只好悻悻地走了,一路上出手捅死几只杂鱼,捅完了才慈悲大度地劝他们下辈子不要这样了。

他找到【扫眉才子】的时候,就知道“她”是救不回来了。因为她太清醒了,以至于除了“回光返照”没有其他能够形容。青衣纁裳的狴犴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在侧,少女摘下了冠冕脱光了外衫,轻飘飘地坐在一棵倒下来的树上,面部肌肤见了光正在像炭一样燃烧。

见到林花谢,她用灵力波动模拟声音:“你会法术么?”

林花谢耸耸肩:“一点点。”

“给我一盆水。”

林花谢便搬了块大石头捏成盆子,打了个火诀融了些雪水,洗了一遍才端给她。她一点也不见外,就着他的手洗掉了脸上的脂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嘶嘶的蒸汽之中显得灵动极了。洗干净自己,她又要了一盆水,将【广文先生】放进去洗了洗。青袍上的血迹已经凝固了几十年,却被她轻易地搓掉了。那根人棍比较难弄,但是泡了水之后停止了溃烂,头上的几个血洞都似乎舒展开了。

李不周始终坐得端正,一丝不苟地为自己和恩人洗漱,姿态高傲得像是在拼尽全力反抗这个名字和它象征的人生。林花谢这就知道刘招娣刚刚为什么问她还有没有救了,在这一点上她们是一样的,姓名不是父母的祝福而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跟小师弟那种的起个贱名好养活更是天差地别。但是刘掌门不会改,因为只要她足够强,刘掌门才是她的名字,一个真正指代她的符号,而刘招娣是跪在她面前的所有人的耻辱。李不周大概也不会改,她这样的人是不会回头的。

他半跪在地上为一个年长自己许多的小女孩捧着洗脸盆,心想,我还不知道爸爸妈妈给我起了什么名字。

李不周洗完脸,整个人都在发光发热。她“说”:“多谢。我要死了。”

林花谢道:“再坚持一下吧。我们有成熟的天兵复活技术和丰富的经验……”

李不周摸了摸骷髅的头,摇头道:“太无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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