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异闻录(136)

作者:唯玉生烟 阅读记录

她的五官清淡苍白如梨花,因虚弱而更显单薄,却因眼角的红晕平添一抹艳色。

不空问她:“如果我走了,你哥哥怎么办?”

少女眨了眨眼睛,眨掉浮起的泪光,抿了抿嘴唇,道:“我娘说,生死有命。如果哥哥命该如此,谁也没有办法。”说完,她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地拔出剑来,反手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大师,您快走吧!如果再这么拖累您,我还不如干脆一死了之,倒来得痛快!”

她的神色天真,却又无比决绝。

不空画过成千上万自己也数不清多少张脸。这些脸孔或美丽,或丑陋,或年轻,或苍老,他向来一视同仁。

然而这一刻,他眼前这张脸,这张他曾经画过的脸却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明晰。

看着她泛红的眼眶,颤抖的双唇,他想,她是认真的。

直到这时,不空才突然意识到,坐在他眼前的是位年轻的女子,名叫文影。她不是花间之莺鸟,不是林下之彩蝶,不是崖上之怪石,也不是山巅之明月,她不是,曾经的她们也不是。

她们是一个个鲜活生动,有血有肉的人。

他一直一直以来,其实都错了。他爱她们,却从来没有爱过她们。

之后,他甚至来不及拒绝,少女又晕了过去。

不空将她的剑藏了起来,而她在昏迷中也无暇再提。

不空做下了一个仓促的决定。

他知道这决定或许并非明智——他们早在梦里探索许久,却对外界一无所知。而依着来之前听到的说法,外面阴森的云牧城可能比这梦境更加危机四伏。

不空心中清楚,却义无反顾。已经没有瞻前顾后,左思右想的时间了,他只知道,他不想让她就此一睡不醒。

他从梦境中挣脱,在云牧城下醒转过来,立刻惊觉这又是一个梦境。虽然心中疑惑,却并未细想,只暗暗记下,道这或许又是蜃精某种惑人的奇异特性。等彻底清醒,便背着文影入了云牧城。

他杀灭了食人的蛊雕,一是为防它再度作乱,二是这实在太像个调虎离山的陷阱。只可惜,在那遗骸上他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依着他常用的几道寻找精怪的法术的指引,不空在云牧城遍布的泥淖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着。

他时常有一种被窥看的感觉,可总也找不到窥视者。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其实在原地一遍遍地转圈,就如同农户院子里被蒙住眼睛,绕着石磨打转的驴子,不断追寻着眼前触不到的诱饵,永无止尽,不死不休。

不空自己也说不清,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是镇异司的职责,还是他背后那一点轻薄的热度。

察觉他们被那怪物盯上时,不空便意识到他们此行凶多吉少。

他试着加快速度,将它甩脱,却总能被追上。他想法设法隐匿身形,又被它找到。当那怪物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不空知道,是时候了。

他将文影放在一个隐蔽的位置,又在自己的令牌上设下几个结界,挂到她的脖子里。他送出一个报信的金刚杵,回镇异司求救,同时指明文影所在的位置。如果他能回来最好,但若他回不来了,至少她还能有一线的生机。

离开时,不空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忽地在他心中闪过,让他自己都生出些许恍惚:如果他们最终都能从云牧出去,或许……

他止住心思,已经没有时间了。

当那黑影急扑而来的最后一刻,不空想,在那西方的无穷极乐中,他会再次见到他的师父吗?

整个世界在他的眼前消退,隐于深浓的黑暗之中。山里的漫天繁花,王都的繁华盛景,以及这幢幢鬼蜮里唯一的一抹洁白的身影。

罢了。

她说,死生有命。

可是,可是,若有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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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木清

世界是在木清四岁那年忽然变了的。

在四岁以前,她的生活是温柔的阿娘,宽敞的屋子,暖和的衣服,一个个有趣的玩具,和她走到哪里都会对她露出和善微笑的下人们。

她的娘亲很白、很瘦,和围在她们身边那些姐姐比起来,显得小小的。虽然她总是坐在床上,披着衣服,也不常像那些姐姐一样领着她到院子里玩,但木清依然觉得她很美。每当她含着笑意的目光落在木清身上,木清都感觉身上暖暖的,像照着冬天里的太阳。

而那个叫“父亲”的男人总是很忙,只有偶尔才会出现。每次出现,都会和阿娘说几句话,逗一逗她,便又匆匆地走了。木清有很长一段时间记不清他的脸长什么样。

在她四岁那年,阿娘忽然有一天把自己关到了屋子里,再也不见她了。

无论木清怎么在门口号啕大哭,大吵大闹,曾经簇拥在她和阿娘身旁的姐姐们也不让她进去。她们会把她抱走,会逗弄她,哄骗她,对她说“阿娘在歇息,我们过一阵子再去看她。”

可是,过了一阵子,阿娘依然不出来见她。

阿娘不见她,父亲出现的次数却变多了。

不停有背着木箱,戴着四方小帽的人在她的家里出来进去,身上萦绕着浓浓的呛鼻的气味。姐姐们说,他们叫作“大夫”,把他们身上染成这个味道的,叫作“草药”。

父亲会焦急地问这些大夫些什么,而他们大多会面露为难,说上几句,便拍一拍父亲的肩膀,又或摇一摇头。

父亲出门的时间更长了。

每次回来都会带回一捆捆奇怪的叶子,长长的木根,家里便到处弥漫起了草药的味道。

可是阿娘依然不出来见她。

又过一阵,那些戴着小帽背着箱子的人不见了,来家里的人开始扎起高高的发髻,穿起宽大的袍子,又或脑袋顶上光秃秃的,一根毛也没有。

姐姐们说,这些人里,穿袍子是“道士”,没头发是“和尚”。

这些道士或者和尚手里总拿着各种怪模怪样的东西,他们在阿娘的屋子里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又或在屋外的院子里摆起桌子,蹦过来又跳过去。

他们的动作实在夸张。有时候木清心中好奇,想上前看看,却总会被守在一旁的父亲斥退,让姐姐们把她带走,说“不要打扰大师作法”。

木清不知道什么叫作法,但她想,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父亲每次都会恭恭敬敬地将这些大师们送走,又递给他们一个小小的包袱。这些大师们会轻轻掂一掂这包袱,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再对父亲摆一摆手,潇洒地离开。

可是阿娘依然不出来见她。

家里最先不见了的是客堂的家具。

美丽的屏风和散发淡淡好闻味道的红木桌子不见了,而后是木柜和木椅。

父亲总穿的闪着隐隐光泽的柔软绸衣不见了,换成了一件件粗糙的布衣。

木清手上脚上一直戴着的金镯子被摘了下来,在长久的犹豫之后,是她脖子里的黄金锁。只有一块小玉留了下来——那块玉是她出生时阿娘买给她的。

再然后,突然有一个姐姐不见了。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唯一留下的那个姐姐暗自垂泪,察觉木清在看她,又连忙擦一擦眼睛,努力地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她,最后一个姐姐,关在门后不出来的阿娘,和步履匆匆,不曾露出一丝笑意的父亲。

有一天,在姐姐不知哀求了第多少次之后,父亲终于带她去见了阿娘。

她的阿娘躺在床上,闭着眼,静悄悄的,曾经圆圆的脸上只剩下了骨头,露在被子外的腕子和木清的胳膊一般粗。

木清“哇”地一声哭了。姐姐没有进来,只有父亲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过了一阵,她哭累了,呆愣愣地望了阿娘一会儿,回过头来,仰着脸问道:“阿娘……是不是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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