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异闻录(137)

作者:唯玉生烟 阅读记录

父亲低头看着她,仿佛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他的眼睛里迸发出亮得吓人的光来,直勾勾的,让木清忍不住悄悄地往后缩了缩。

他说:“不会的,你放心,你阿娘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阿娘死的。”

父亲请的最后一位大师,是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

那道士抚着长长的胡子,在阿娘的床前伸出一只手,蹙着眉掐指算了一阵,忽然露出一个讶异至极的表情,而后,倒下身,恭恭敬敬地向阿娘拜了三拜。

他说:“无量天尊!老夫此番掐算,可算出一件了不得的事啊!老夫算出来,尊夫人实非凡人,这是被天帝点了将,要去做天上的将离仙子,统管牡丹芍药去了!此时是割舍不下先生和令爱,她才迟迟不肯走啊!还请先生放宽心思,莫要过分执着,仙子才能放心地离开啊!”

木清仍然记得那时她父亲呆住的模样。

他艰难地道:“我的夫人,要去做天上的仙子了?”

那道士说:“是呀!所以还请先生莫要太过伤心,该多多保重自己才是。”

父亲又问:“那,等她回到了天上,我该如何去见她?”

道士犹豫了:“这……仙凡有别,但若是先生在人间多行好事,广结善缘,想必在百年之后,也定能与尊夫人重遇。”

父亲喃喃道:“百年,百年……不行,我不接受。请问大师,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她留下来?”

他反复盘问,那大师逼不得已,终于道:“按理天机不可泄露,但既然先生如此执着,那老道也不得不说了。先生可知晓,天下间有五种奇物,集之制成药丸,便可逆天,名为‘逆天五行’?”

很久以后,木清再想起这件事,时常怀疑那老道其实只是想让她的父亲去天南地北四处转转,能够在山水中慢慢放下母亲,乐以忘忧。

他没有说那“逆天五行”长成何样,该去哪找,怎样取得,只提起这么一个名字,便匆匆地告辞走了,连道别时的小包裹都没有要。

可她的父亲却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卖掉了祖传的大宅,将母亲安放到了一间租来的小屋,让木清和照顾她的姐姐住在了屋外的隔间,自己又消失了。隔间很小,木清却很开心——她离阿娘更近了,而且没有人管她,她随时都可以去看她。

父亲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再次出现,木清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曾经干净利索的衣服不知为何变得破破烂烂的,头发长长了,也不打理,乱蓬蓬的,只有一双眼睛比之前更亮了,透出一股惊人的狂热。

他一把攥住木清的肩膀,说:“清清,你想不想救阿娘?”

木清跟着父亲上了路。

他们去的第一个地方很热。木清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山,红彤彤的,仿佛火焰在跳动时忽然凝固,便凝成了那样的山。

她的父亲在山下最后一个镇子里买了许多骡子,几乎每一只都背上了层层叠叠数不清多少牛皮袋的水,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摇摇晃晃。

他们开始爬山。

山上又热又干,木清的身上爆开一道道裂口。稍微舔一舔嘴唇,便是满嘴的腥气,稍微动一动手脚,便是钻心的疼痛,可是父亲说,他们不能停。

木清不记得他们爬了多久。

骡子被一头一头地宰杀、吃掉,肉只要放在石头上烫一烫就熟了。骡子的血一道道溅在父亲的身上,在他的衣服上干涸,发黑,他却浑不在意,似乎什么感觉都没有。

每一个山包和每一个山包都很像,山上没有路,哪怕有人走过,光秃秃的石坡上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不时有阵阵蒸汽从巨大的石头缝隙里冒出来,石头下汪着色泽诡异的水洼,一不小心掉进去,便会尸骨无存。

从头到尾,只有父亲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古怪罗盘为他们指引方向——据说这罗盘是他向某位异士求来的,能将他们引向周遭温度最高之处。牵着父亲的手麻木地走着,没过多久,木清便学会不再抬头。

终于有一天,她的父亲拉着她在原地转了几圈,突然说:“到了!”他的声音嘶哑,眼里疯狂的亮光却丝毫不减。他拎起一个牛皮水袋,说,“清清,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完,便消失在了一块大石之后。

木清在原地等了三天三夜。

他们只剩下两头骡子了,其中一头在第二天晃了晃,倒下,便再也没有起来。

木清想哭——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却哭不出来,就好像这山上的热气把她身体里的水分蒸干了,一滴眼泪也没有剩下。

她抬起头,头上是广袤无垠,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低下眼,眼前是一望无际,干涸枯槁的大地。

木清无处可去,无人可求,仿佛就要在这里等到天荒地老。

然而,她的父亲毕竟是回来了。

在第四天的傍晚,他如同消失时那般从大石后闪了出来,衣服烧得片片焦黑,头发燎秃了一块,因被火烤过而蜷曲蓬乱,眼睛里却闪烁着木清许久,或者说从来没见过的喜悦光芒。

他将牛皮袋的塞子拔开,凑到木清的眼前,说:“清清,你看!”

木清低头看去。

在清澈的水光里,有一团火焰起起伏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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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木清

父亲抓到的那团火焰极难伺候。

装在牛皮袋里,要时时刻刻保证水分充足。哪怕在袋上贴了降温的符咒,有时过于烫了,仍要将水倒出来,灌入新的。

父亲把最后一袋水留给了木清。他杀掉了最后一头骡子,想法设法将骡子的血装入几个空了的袋中,留着在回程的路上勉强解渴。

他们差点没有从山中出来。

当遥遥望见山下的小村落,来不及松一口气,她的父亲便晃了一晃,在木清的身后倒了下去。

而木清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是那样沉的。

她拖着她的父亲一点点地走,不知走了多久,才到达那个明明看起来近在咫尺的村落。村里零星有几个人看到了他们,又立刻躲回了屋里。

木清一个个地去敲门,去哀求,去哑着嗓子哭泣,终于求得了一位好心大娘的收留。

大娘把她安顿在了一张小床上,而在沾到枕头的刹那,木清便觉黑暗如同一个温暖拥抱,将她裹入怀中。

在睡死过去的前一刻,木清想,终于结束了。

可是,那时的她不曾料想,他们找到火焰的这段路,其实竟是旅途中最简单的一程。

在镇上稍作休整之后,他们便又出发了。

她的父亲说南方草木丰沛,雨水充足,下一步该去南方。

南方的山又深又广,他们到时正是春天,繁花烂漫,美丽极了。可天地之大,对余下的几样奇物在哪,父亲没有任何头绪和线索——剩下的几样与温度无关,在火山里使用的罗盘自然也失去了效果。

于是,他选择了最原始也最笨拙的一种方式:向路上沿途的住民开口询问。

每到一处,他便去问人家,可见过没有源头的水洼,可见过无根自长的树木,可见过随时流动的土壤,可见过像水一样的金子。

被他询问的人面露疑惑,问他那是什么,又问他找这些东西做什么,而当他将老道对他说的话和盘托出,怀疑便变成了嘲笑。

人们把他当作胡说八道的疯子,当作异想天开的狂人,当作被人骗了还执迷不悟的痴子。

可父亲依然恍若不觉。

他们四处奔走询问,哪怕是最缥缈虚无的线索,也从不放过,就这样从春找到了秋,从冬找到了夏。有时冬天太冷,父亲便让她将存了火焰的牛皮水袋抱在怀中,烤得她浑身发热。许是因为烧得她脸颊太红,甚至有一个小和尚来问她身体可无妨,要不要为她叫个郎中。

也有时候,当又一次徒劳无功,木清会想,算了罢……他们出来了这么久,等真的找齐了五样东西,或许阿娘早就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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