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异闻录(44)

作者:唯玉生烟 阅读记录

顾山青转头对另外三人道:“走吧!”

直到他们走出去很远,才听到身后仿佛要撕裂肺腑一般嚎啕大哭的声音。

他们从怀义镇离开时天还尚未黑尽,飞在天上,地面的行人房屋骤然缩小,整个镇子宛若一堆排列整齐、形状各异的小木盒,离他们越来越远。只有不远处沉默的蟒山投下庞大的阴影,笼罩在小镇之上。

有星星点点的灯亮起。

不空仿佛不舍般从车窗中回头远望,看了许久,直到镇子快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轻轻叹息:“其实这片土地,又何尝不是一块巨大的息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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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顾山青

他们到王都时天色已经彻底黑尽,因此特地选了东门进城,好避免盘问。只是在他们越墙而入时,守在城楼上、挂着两个大黑眼圈的白鸿一直在怒气冲冲地瞪他们,看起来十分有把他们打下来的冲动。

到了镇异司,藏宝阁只有一个人在昏昏欲睡地守夜,见他们四个人在这时一起来提交证物,着实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解释他一个人没法完成对这种大危之物的封印和收存。于是一番商议之后,他们四个人每人以自己的方式给那木箱加了一道锁,将它严严实实地钉在了藏宝阁的地上,约好第二日再来各自解封,让藏宝阁的人正式封存。

正事做完,四人便在镇异司门口分别。

在走之前,不空问顾山青:“那位樵夫之前栖身的纸人,你可留着?可否给小僧留个纪念?”

顾山青点点头,从袖中拿出纸人给他。

不空珍重地将纸人拢在双手之间,悠悠一叹:“阿弥陀佛,问世间情为何物……”

顾山青记得这是在王都流行的一出戏里的戏词,下一句似乎是“直教人生死相许”,用在此处,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了。然而他没有多说什么,向不空拜了一拜,便转身走了。

他考虑了片刻要不要去城东门替换一下白鸿——他们不在的这几日,估计一直是白鸿在守门——又想起张文典方才似乎是在急匆匆地往东边,而不是往他家的方向走,就心安理得地自行回家了。

到家时已经很晚,不好再劳烦王伯烧水供他洗漱,顾山青便直接钻进了被窝。直到钻进被子里,他才想起他们谁都忘了此行去怀义镇的初衷——他们几个谁都忘了问一问那个樵夫,鬼到底怕不怕热了……

顾山青原以为经过这几日的奔波,他会睡得很好、很踏实,一觉到天亮,却不想竟做起了梦。而且做的不是普通的梦,而是在他年少时分,颠覆他整个一生的那一刻的梦。

在梦中,他浑身颤抖地躲在破旧的木质柜台旁,强忍着泪水,紧紧地抱住怀中的一点点温暖。离他不远处是客栈账房的尸体,满脸惊愕,双目圆睁,血从他张开的嘴里流出来。再不远处是他的父母,就倒在客栈的大门边上,在七零八落的一地尸体之中。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无数通体透明的银丝如蛇一般从半空游过,没入地上的一具具身躯里,不时像被风吹过般微微飘动。

这一切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是从那个神色温柔、举止客气的青年走进客栈时吗?

不对,还要更早。那时他们尚未离家,他文弱的父亲仍在私塾教书,赚取微薄的月银,而他泼辣的母亲则用那一点微薄的月奉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一个租来的偏房小院,没有几间房,院子也不大,就像他现在独自一人租住的小院一般。在他的印象里,母亲总是在院子里,要么烧火做饭,要么洗衣晾晒,永远有活要干,而父亲就在靠院子的那一间屋开着窗读书,正如此刻。

顾山青知道自己在做梦,身子却沉沉的,仿佛被什么很重的东西压住了,怎么也醒不过来,只能清醒地扮演梦中年幼的自己。与其说是做梦,不如说一半是梦境,一半是回忆。

他那时年纪尚小,之后又有一阵神志不清,母亲的面目早已模糊,她在梦中的声音和姿态却是令人心碎的熟悉。刚刚做完手头活计的她将在院中玩耍的他叫过去,交给了他一把碎银,是父亲不久前刚刚发了例银,母亲吩咐他去市集上买上那么一小条肉开开荤。

顾山青早就忘了他久远的那个家在哪里了,甚至连那个故居小城的名字都不大记得。梦中的他却轻车熟路地穿过大街小巷,转眼来到一个人群熙攘的市集,又循着人流到了肉贩摊前。

肉摊的摊主正在和相熟的主顾说话,语速很快,神情中有几分紧张,语气却又有几分激动。他在说什么呢?

顾山青莫名觉得他说的话应该很重要,可小时候的他早被肉摊角落里的一个笼子吸引了全部注意,只听到了一个尾巴:“……听说死了好多人啊!”

——是了。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所有的灾祸都是从人们漫不经心错过的细节、不以为意的偶尔议论开始的,直到可怕的现实张牙舞爪地拍到他们的眼前。

但即使是这句“死了好多人”,那时也没能引起他的注意。他还在看那个笼子,或者说笼子的生灵。

那是一只鸟,一只猛禽,一只原本应当很精神、很漂亮的苍鹰。

它的身量不大,应该还未彻底长成,却早早折断了一只翅膀,拖在肮脏的笼底。它背后的羽毛凌乱地支起,嘴角沾着血,一双眼睛里却没有慌张、没有害怕,甚至不似寻常猛禽那般割人的锐利,而是一种彻底的平静,甚至有几分冷漠,就像一个人明知死到临头,却仍在漠不关心地审视自己的处境。

它和顾山青对视了几秒,漠然地偏开了头。顾山青却无声地笑了,心中满是怀念。小时候的他则在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下开口道:“那只鸟多少钱?”

除了母亲交给他买肉的钱,他还有偷偷去替人写字抄书赚来的一点点钱,原本想攒下来,买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肉摊摊主瞥了他一眼,见他是个还没有案板高的孩子,丝毫没有把他当回事,也不答他。于是顾山青大了点声音,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不只摊主转向了他,连那苍鹰都扭过头来,不动声色地端详他。

摊主噗嗤笑了,用沾满油花的大手揉了一把他的头,触感即使在梦中也出奇的真实:“那不是小孩子养的东西。更何况它的翅膀折成那样,好不了了,只有鹰骨能当药用。”

顾山青听见幼时的自己心里咯噔一响,接着就见那屠夫弯下腰,从案板下的笼子里抓出一小坨白乎乎毛茸茸的圆球,道:“你要是想养个什么玩儿,这只兔子,我便宜卖给你。”

小顾山青毫不领情,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只要那只鹰。”

摊主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看出他没在说笑,把小兔扔回笼子,收敛了笑意,冷淡地报出一个数字,而后也不看他,开始给等在一旁的客人切肉。

小顾山青却只觉有一块烙铁沉沉地坠入胃中——就算是他攒下来的钱加上母亲给他买肉的钱,也要差上那么一点点。他又踌躇了许久,捏得手心里出了汗,才将所有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案板上:“我只有这么多钱。”

摊主扫了一眼,一把将银子扫进兜裙的大口袋里,随意地一挥手,意思是不用补了。

小顾山青没想到他会这么好说话,吃了一惊,犹豫一阵,才不好意思地轻轻地道了个谢,去抓笼子。然而他手伸到一半,就听那摊主道:“谁说我卖给你装它的笼子了?”

梦中的他不由一僵。

另一半清醒的他却不由自问:为什么在隔了这么多年后,他对这细节依然记得这般清楚?是因为记恨吗,还是委屈?或许也不是,可能只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人的矛盾和无常。

这苍鹰虽然断了一只翅膀,但依然有尖喙利爪,若出了笼子,必定会挣扎。摊主无疑是在故意为难他。但他给的钱原本就不足,更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争执,只得硬着头皮去开笼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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