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11)

走在宫道上,看见当值的小太监站着站着就打起瞌睡,想他年小受欺恐怕今晚连粽子都没捞到尝,便过去把剩下那只轻轻放进他衣袋里,小太监竟没醒过来。司马迁刚收回手,身旁就传来女子的轻笑,酣然怡人,虽有嘲笑之意但也娇俏可人。他一回望,心中立时有数,看这年轻女子面相无疑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富贵之相,虽然身着宫女服饰,但掩不住的天生丽质却是比刚才大殿里的烛火更加明亮,其肤色在黑夜里竟显出雪花一样的白皙。她见司马迁出神望她,当他也抵不过自己倾城一笑,眼里便有得意之色,微微抿了杏唇,身姿优雅地福了福,一双顾盼生辉的丹凤眼却毫不回避畏缩,确实大胆。“大人,回神了——”再次发出银铃一样快乐的笑声,她伸出纤纤长指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他才赶忙后退,却是连连作揖。

这样一闹,小太监给吵醒了,揉揉眼睛,望向他俩,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茫然问:“子夫姐姐,你也来宴席伺候吗?”

她眼里幽幽一暗,不复适才潇洒:“什么伺候!以后他们都要来看我脸色——”嘎然而止,想是察到自己失态,微微有点不安瞥了眼司马迁,见他没有异样,才有些幽怨:“只闻新人笑,谁听旧人哭?”

他不便多言,也就自然走了,倒了身后小太监摸到了那枚粽子,惊喜不已连连问谁做的好事?只听到年轻的宫女自如叹道:“你只管吃便是,你喊我声姐姐,我自当有所照顾。”“姐姐一定会有善报的!小米子多谢姐姐。”“算你嘴甜,有事多想着姐姐,就没白喂你……”

——这宫廷,就是一食人兽,人要想要活下来,该如此吧。

人未老,色先衰,皇帝要的无非是色,离色衰爱弛前,还有好一段风光,就算知道结局哀凉,也会有多少少年人甘心赌上青春,博君王一段爱恋,博家族一门豪奢,博天下一个传奇。

《货殖列传》的初稿已经完成,也呈给了皇帝,皇帝的口味一向难以捉摸,官员想他只是像换女人一样换换新鲜口味,断不会轻易修改重农抑商的国家政策。司马迁的种种经济思想完全不被当时人所理解,更多人当他是迎合皇帝刻意而为,见到他后言谈里就颇有讽刺之意。

司马迁倒无所谓,现在的是非到后世总有评价,荣辱得失,总归会湮没于尘土,哪怕现在得宠得势的风云人物,百年后、千年后,又给人间落下多少口舌?边整理史料,他也边开始了创作,预备继父志,写出一部通史。

皇帝听说了他要写通史的事,萌出些兴趣,当日就召他进宫讲解。读过那本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文稿后,刘彻略有重用他之意,哪些是人才哪些是庸才,刘彻自然心里清楚,但对司马迁的素来品行一直不对胃口,终究嫌他太过迂腐,缺乏豪放洒脱,又有些笑话这个对妓女认真的酸书生,所以就算屡屡惊于文中经济策略的先进开明,但也从不与他深谈。直到听闻通史的事,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将是本惊世之作,也就忍不住宣了司马迁觐见。

司马迁进宫时,正是晌午时分,刘彻批完奏章,有些疲惫,便也忘了宣召太史令的事,躺在软塌上浅眠。皇帝在午休时,谁还敢放人进去?本来就是流火季节,司马迁一路匆匆赶来又被挡在外头暴晒,汗水流得哗啦哗啦,因为著作他日以继夜不敢懈怠,身上被汗浸出了痱子,挠痒不止,精神上太过疲劳以至到了炎热时节数天都难以进食,人也十分消瘦憔悴,竟不像太史令倒像是哪来的村夫。

眼下,他只想找个凉快地方也合下眼,这一路被太阳晒得有些昏头,他就问边上侍卫哪有可以躺躺的地方?那侍卫头领见多了不凡人物,看他模样衣着身份,就有些看不起他,存心往花苑指了指,司马迁客气道谢,就真往后妃玩赏的花苑去了,全不知,一圈人等着看他笑话。

花苑之大,也是超乎想象,层峦叠嶂,假山林阴,连小瀑布都做得逼真。司马迁在一路绿荫花香下,走走停停,看看摸摸,比起人工修饰之美,他对这些珍奇罕见的花草林木更为欣赏,一边后悔自己上朝这么久怎么都没发现这最理想的休憩之地,一边就溜达到了一汪可容两人大小的泉眼边,看那清水透彻,幽深殷凉,忍不住四下张望,一看这里很是僻静,身体粘腻中更加刺痒,水又这么冰凉入骨——于是不管了!脱了外褂和罩衣,露出斑斑点点的上身,就双手撑在泉眼边上,吸口气后深深把头埋了进去——后妃取水泡茶的珍贵泉眼,连皇帝都甚为喜爱的芳洌清爽,就这样被无知的司马迁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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