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龛世(36)

“一直醒着,只是先前无法开口说话。”江世宁道,“现在,大约是入夜的关系,又忽地能出声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温缓,比起先前,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活气,不再死气沉沉的了,就像是……突然了结了某一桩心事般,轻松了些许。

话音刚落,他便从桌面落到了椅子上,又从椅子落了地,变回了那副书生样。

他伸手拿起那枚医铃,一边用手指摩挲着,一边道:“这是我家的医铃。”

薛闲一愣:“你家的?”

“嗯。”江世宁点了点头,给薛闲看了眼医铃的一侧,就见上头刻了一个名字——江永。

“这是我曾祖。”他解释道:“曾祖是个铃医,每日走街串巷替人看诊。那时候铃医为了提醒人,会在行医箱上挂个银医铃,走到哪儿便响到哪儿,带病带疾的人听见了,便会来求医问药。这只医铃便是我曾祖用的,现今这样走街串巷的铃医少了,大多都是有门有脸的医堂药堂。我江家世代行医,为了不忘本心,这只医铃便从曾祖一路传到了我爹娘的手里。”

“你爹娘?”玄悯眉心一皱,伸手同江世宁要过医铃看了一眼,又用手指摸着医铃静听了片刻,道:“你可还有血亲?”

“有,家姐远嫁安庆,避过了祸事。”江世宁答道。

“你爹娘魂魄困在这医铃里,同那受制于石磨盘的许氏不同,暂且无法超度,须得你在世血亲三滴劳宫血。”玄悯道。

“劳宫血?”江世宁出生医家,倒是立刻明白了玄悯的话,“是指劳宫穴处的新血么?”

玄悯点了点头。

他将医铃递还与江世宁,又扫了眼一旁的布包。

薛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刚巧看到布包里另有一根长香。

他顺手一指,问道:“秃驴你超度那刘老太只用了一根香,还有一根是打算作甚?”

玄悯直言不讳:“超度这书生。”

江世宁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薛闲已经掀起了脑袋:“什么?!你——”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玄悯突然一把撑住了桌面,眉头深锁,双眼微闭,似乎是突然有些不适。

薛闲一愣,收了话音看他:“秃驴?”

他试探着连叫了两声,发现玄悯都没有张口应他,而是干脆坐在了椅子上,阖着双目,像是在静坐养神。他脖颈间的那枚小痣突然朝外蜿蜒出几道细细的红痕,乍一看,像是趴着一枚小小的蜘蛛。

不过如此细节薛闲并未注意,他盯着玄悯看了一会儿,确认他死不了又醒不来后,悄悄冲江世宁招了招手。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从归云居通往宁阳县城郊的小道上,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病痨书生正步履匆匆赶着路。他肩上端坐着一只纸皮人,纸皮人怀里还财迷似的搂着一枚金珠。

正是江世宁和薛闲。

第17章 银医铃(三)

“我——”江世宁一边在薛闲的催促下加快步子,一边有些踌躇的开了口,“我还是觉得略有些不妥。”

“不妥什么?”薛闲摸着他的金珠,问道。

“擅自赶路,把大师一人留下。”江世宁答道。

薛闲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我说你这书呆子是不是还梦着游呢?他是捉鬼的,咱俩是被捉的,你见过蹲大狱的逃跑还要叫上牢头的么?”

“没见过。”这话乍一听倒是也没错,江世宁琢磨了两遍,忍不住道:“可是——”

薛闲:“没有可是。”

江世宁:“但——”

薛闲:“也没有但。”

江世宁无奈地偏头看他。

薛闲整个人都扒在金珠上,臭不要脸地道:“我就是如此讲道理。”

江世宁:“……”

宁阳县城夜里有宵禁,一些四通的十字大街上已然竖起了栅栏和卡房,值夜的衙役拎着夜里暖身用的酒袋,在卡房旁守着。东南西北四扇城门紧闭,普通老百姓想在这时段里头出城,大抵得遁地插翅。

然而这宵禁对这两位不是人的来说,便没那么麻烦了。

江世宁的纸皮身体在这时便显露出些许优势来,必要时可以压成薄薄一片,是穿门走缝的一把好手。

“往东转。”

“前一个街口贴着墙根转进巷子。”

“直行朝西拐。”

薛闲那双招子比狗还灵,总能远远就瞧见阴影处的守夜衙役,指挥起来理直气壮,斩钉截铁。江世宁又是个脾性软的,被薛闲支使惯了,对方一开口,他便照着满足,也不做多想。

结果江世宁信了他的邪,走了好一会儿后,终于忍不住停住脚,一脸糟心道:“祖宗你行行好,闭嘴吧。”

薛闲瞥他:“怎么?不是走得好好的么,也没让那帮守夜的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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