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往世书:云散高唐(47)

她不像孤女婵娟。她从小顺风顺水,有生里第一次觉得,命运的诡变,人情的复杂,远远的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不过是一个月的工夫,就改变了一生的轨迹。她无意识地拉扯那些散落的头发。极尽奢华铺陈的房间,在她的眼里,却空荡荡像一只雪洞。侍女们进来,要替她换上晚装,看她这副样子,不由得换了一个半讥讽的眼色,正要上前劝谏,却听见背后青王威严的声音:“你们都退下好了。”

庆洛如这才从沉思中惊起。

侍女们像花蝴蝶一样,翩翩退下。只剩下青王一人站在幽暗的灯火里,注视着因为担忧而显得有些苍白的少女。

庆洛如慌忙跪下请安。彼时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深衣,蜷在地下有如兰花初绽。清任将她一把拽起,揽入怀中。少女脸上顿时红潮翻涌,而手却是越来越凉。

“你害怕吗?”

庆洛如听见青王的声音柔和得不像真实,便糊里胡涂的说了句:“不怕。”

清任轻声笑了。庆洛如发现此刻青王的表情,微微透着明红而泛起一种不真实感,仿佛在凝视着遥远彼方的某个目标。

散高唐·清任(三)

□ 沈璎璎

也就是在芸妃正式入宫的那一夜,在郢都城北,永远寂如长夜的神殿里,朱宣终于完成一天的祷告。

他站起身来,看见巫姑静悄悄的站在廊檐下,点着一盏旧白纸灯笼。跳跃的火光,她的身影钩成了浓重的暗金色。

“师父——师父——”少年看见这般情形,知道她又失神了,连忙唤她。

巫姑清醒过来,看了看自己俊美的徒弟,长叹了一声,朝他招招手:“我算着今晚上,后院的风兰花应该开了。一同去赏花吧。”

朱宣回屋,挑了一盏新的灯笼,跟在巫姑身后。

巫姑好静,以祭司清修为名,神庙里不许留住其它的巫师。这么些年也只有两个徒弟,一个是朱宣,一个是婵娟。夏妃知道清任对巫姑的看重,超过每一个后妃。所以巫姑隐然拥有无上的特权。夏妃让婵娟入道,本就是为了籍此求得庇护,并不是真的想让千金玉体成为巫师。因此巫姑也不会令婵娟随侍身旁。日夜跟随着巫姑的,只有十七岁的弟子朱宣。

到了夜间,这旷大的神庙中,只有师徒二人。虽说都是有法力的巫师,也未免觉得未免静得可怕。

“把灯吹了罢。”巫姑吩咐。

一片浓郁的夜色中,风兰花纤长的花瓣闪烁着银白色的磷光,仿佛游荡的幽灵,风一吹就会消散。事实上风兰这种花禁不起白昼的热烈,总是在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中凋谢。

“一生只开一次,一次只开一夜,”朱宣轻声说,“多美的花,可惜啊!”

“只有一夜的盛开。所以,这种花天然地就比那些朝朝暮暮的花珍贵了好多倍,”巫姑说,“没有可惜,就不值得怀念了。”

朱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把花采下来吧,注意留住花粉。”巫姑说。

朱宣温顺地点头。

巫姑悠然地看着少年修长的手指敏捷地撕下一朵朵洁白的花瓣。风兰花,虽然是只开一夜的绝色花朵,依然因为它极其神秘的药用价值,要在最美丽的时候被采摘下来。

“婵娟也来了就好了。”巫姑说。

朱宣的手停了一下。

“前几天她跟我说,希望看到一次风兰花开。可是我邀请在神殿里留宿看花,偏偏她又来不了。”巫姑说。

朱宣自然知道,因为婵娟参加庆洛如入宫的典礼。他不知如何去接巫姑的话,只能保持沉默。

“听说他们家里,想把她嫁给庆延年的孙子,这可不好。”巫姑悠然道,“婵娟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比起你来差了一些,可也是我的爱徒,怎么能落到庆延年手里去呢?世事难料啊。”

朱宣的脸白了白。

“花如年华,不能错过的。”巫姑悠悠的说,“等到明年,还能留下谁在这里。不知花在何处,人又在何处了。”

朱宣心里一动,立刻说:“别人不在,也有我和师父您,在这里守着花开的。”

巫姑苍凉地一笑。

少年被她的笑容所震慑,心中一酸,再不敢抬头再看她,只是用修长的手指敏捷地撕下一朵朵白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美丽的风兰花终于一一被撕碎,变成金盘红缎上的一堆碎银片玉。巫姑将这一盘花瓣捧回房中,掩了门,嘱咐朱宣道:“我要连夜将这花朵炮制成药,不需你帮忙,你自己早些休息吧。”

朱宣毕恭毕敬地退了出来。

一弯新月,渐渐沉落西天,只有疏疏朗朗几颗星,斜挂在墨色的天宇中。朱宣一边吸着冰凉的夜风,一面慢慢的走回自己的住所。这是一件相当隐蔽的偏院。神殿最后一道回廊的尽头,插入一片浓密得有些阴森的树林。那片神木林自建庙以来就已存在,几百年来不曾有人敢于触动它,即使当年的神殿建造者,也难以察觉到就在这神木林后面,神庙的围墙边下,还有几间隐秘的小屋子。小屋依围墙而建,全然由竹木构建而成。一墙之隔便是郢都城的护城河沿,白日里隐隐能听见墙外贩夫走卒们的喧嚣声,而墙内却是永远与世隔绝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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