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往世书:云散高唐(48)

朱宣并没有回到屋中。夜凉如水,心乱如麻,他想自己清静一会儿。此时此刻,巫姑应该还在药房中整理风兰花粉,不知她又是怎样的心绪呢?

院子的一角有一扇门,门外是一条窄窄的巷道,通往围墙外。这门常年不开,一把铁锁早已锈死,薄木板也朽烂不堪。巫姑在这里种上了天阙山的云萝花,花蔓很快就爬满了整个木门,一直高高地攀到围墙顶上去。朱宣很喜欢这种有着水绿色花朵和冰凉香气的植物,他在花下搭了一个矮梯,以便闲来时给花藤修剪枝条。而某些枯寂的夜晚,他也会独自坐在梯子最上面的一格上,任由思绪如这植物一般疯长,无拘无束,无边无际。这时候他就会感到自己离天空近了一些,离尘世也近了一些。

周天的星,如霜雪细碎,如落花飘零。

“朱宣。”

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一滴水落在了沉寂的湖面上。

“朱宣,你在么?”小心翼翼地,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他立刻把身子贴向了花墙,靠近那声音的由来。墙外的人听见了响动,发出了欣喜的叹息:“你果然在的,太好了。”

“你怎么了,这么晚还过来?”朱宣急切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你。”她说,“今天洛如出嫁了,我跟随姑母入宫侍奉,直到现在才出来。”

“是你说的那个——庆首辅的孙女?”朱宣迟疑道。

“是的,她做了主上的新妃子。”

朱宣沉默了一会儿,道:“婚礼很隆重吧。”

“是啊,好隆重,青夔很久都没有这么荣耀的典礼了,就好像是死气沉沉的夜里,忽然点起了光明烛火。连我这个陪伴新娘的人,都穿上了珠光宝气的大红吉服。我想我真正出嫁的时候,也不可能装扮得如此夺目了。”

“你现在还穿着的吧?你穿礼服的样子,一定很美。”朱宣说。

她的确穿着那繁花似锦的礼服,守在柴门之外,就如同荒草巷陌中忽然开出了一朵夜之花。沉甸甸的裙裾拖在护城河边污浊的泥地上,沾满了腥湿的草叶和露水。她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下,忽然说:“朱宣,我想看见你。”

朱宣没有回答。

她知道他不会回答,于是紧跟着说:“可是我们永远都不能见面。我永远都不能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模样的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我不能照镜子。”

“可是,”婵娟说,“有一个人知道你的模样。”

朱宣“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你的样子,”婵娟忍不住强调了一下,“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她能看见,不要告诉我因为她是法力最强的巫师所以她看见你不会死,这个理由不充分。”

朱宣说:“婵娟,不要这样谈论我们的师父。”

虽然少年的声音清静如水,却不能有效地平息女孩激荡的情绪:“我仰慕师父,她睿智而圣洁。虽然外面有种种的说法。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无论师父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有异议。可是,当我了解到你的存在,当我知道你因为她的缘故而不得不忍受无尽的痛苦,我再也无法认同她的所作所为。我记得你对我说过,当你还是个小孩子,偶然的机会第一次看见了神殿外面的人,你高兴得不得了。然而还未等你跟他说上一句话,那人就倒在了地上,眼睛变成了两只血洞……你立刻就晕了过去。那样的恐怖和罪恶感,几乎把你的精神摧垮。然而这还只是第一次。在那以后你谨记着关于你自己的禁忌,不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可是防不胜防,依然有十多个不幸的人,因为你而丧失生命。”

“婵娟,你害怕我吗?”他忽然问。

“我不怕你,可是我也曾经深深地害怕过。”婵娟说,“外界的人,只知道神殿里豢养秘兽,用目光夺人性命,就像最邪恶的妖魔一样。却不知道,你比谁都无辜。你只是秘术最大的受害者……”

“别说了,婵娟。”

“你不必隐瞒,伤人并不是你天然的特质。我思前想后,这只有一种解释,是师父对你施了法术让所有看见你的人都不能活命。而杀人的罪过和痛苦,却被强加于你。”

“我的确痛苦,但并无怨恨。”

“朱宣!”

“你说得不错,我并非天生会伤人,是师父在我的眼睛里面种下了咒法。”

“果然如此!”听见他如此平静的承认了,她忍不住惊呼:“她想用这种的方法来拘禁你,独占你——”

“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朱宣的声音从浓密的云萝花藤后面透过来,仿佛只是一道不经意的夜风,“尽管伤了这么多人。但师父是不得已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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