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往世书:云散高唐(49)

“怎么?”

“她说这是为了保护我,否则我会死去。”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不相信。”

“这是真的。”

“你有何证据?”

“证据么?师父就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知道师父说的就一定是真的,你为什么如此信任她?”婵娟不禁焦急起来,朱宣是那样的一个孩子,在他短短二十年的生命中,从未接触过外界的人和事情,他甚至不懂得什么叫欺骗吧?

“我为什么不信任她呢?师父是我爱的人,我当然全心全意地相信她。就像我相信你——我的师妹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宁静得像午夜的河水流淌,语气自然得像风中的叶落,就像鱼在水中游,鸟在天上飞,而他要像赤子一样地相信他的师父。墙外的她,心中倒极其不自在,仿佛她的不信任,倒是值得赧颜的。

“可是……”她终究还是不能解除疑虑,对他的关切又升了起来,“难道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让你离开这个牢笼?”

“师父一直在想办法。”

婵娟不语,下意识地用手指搓揉着拖在尘泥中的裙幅。她隔着密密的云萝花架,听见他的呼吸,温柔而坦然,像一只幼兽。

彼此沉默片刻之后,仿佛感到了她心中的不安,他又开口了:“我之所以相信师父,还有别的原因。”

“嗯?”

“因为她其实是我的母亲。”

依然是平静如梦的声音,却把婵娟惊呆了。她一把抓住了手边最近的一根花藤,狠狠地拉了一下,像是想拉住就要脱缰的思绪。

“婵娟?”朱宣也察觉到了她这边的震动。

“你怎么知道的?”她急问,“是她告诉你的?”

“她没有说过。”

“那你——”

“你又来了。”他仿佛是在那边轻轻地笑着,“一个孩子对母亲的直觉,还不够吗?”

“你——真是这样觉得的?”

“婵娟,师父待你如何?”

“师父待我很好。”婵娟顿了顿,又说,“我明白了。师父待我很好,对你更好,但是她对待你的方式,和对我完全不同。——是因为这个吗?”

“大约可以这么解释。不过也可以说,是我更愿意接受她是我的亲生母亲这一事实。”朱宣道,“这也许是个天大的秘密,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也不肯告诉我。但我早已清楚地察觉到了,从她教我读书、写字、种花和养鸟,从她带着我学习法术,从她看我抄写经书的眼光,从她听我弹琴时的神情……虽然她是那么淡漠的一个人,可是她对我的态度还是明显的与众不同。我相信,这是母亲才有的姿态。”

“所以,”婵娟叹息道,“你也就像一个孩子而不是徒弟那样地信赖着她……你可有告诉她,你的这种感觉?”

“从来没有——既然她竭力隐瞒。”朱宣道。

“假如你真的是她的孩子,”婵娟道,“那是绝对犯了大忌的。”

“我知道。可是,其实……我很想……听见她亲口承认。”

婵娟静默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这么说,你的父亲——”

“——是的,当然,就是那个人。”朱宣道,“是她一直深深爱着的那个人。”

这句话令两人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婵娟清楚地知道,朱宣说的是什么。情人的伤感总是类似。她离他如此之切近,能够清楚地感知夜风穿过他的衣袂,晨露滑下他的鬓角,然而他们却永远不能看见对方的面目,在倾心相与中素昧平生。她满腹惆怅,回头看护城河上浮起淡淡的白沫儿,风似乎吹得更急。晨星寥落,远处黑压压的城墙角,框住了浅浅一抹铅色的天空。

“婵娟,”他低声问,“可以让我握一下你的手吗?”

她低头看见,密不透风的云萝花藤蔓之间,不知何时破出了一个细小的缝隙,一根修长的属于少年人才有的手指,从那个缝隙里探了出来。她毫不犹豫的捉住了他。陌生而熟悉的温暖,令那只冰凉的手指微微颤栗。原来他和她彼此的依恋并非幻觉,而是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天快亮了,”她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向他作别,“我必须走了。”

“嗯,路上小心。”他说。

尽力握了下他的手指,然后撒开。婵娟迅速提起沾满泥水的红色长裙,踏着护城河堤,头也不回地离去。

此时朱宣还沉浸在第一次接触到别人的激动之中,并未留意到神殿围墙一角,高高的塔楼上有一个单薄的人影。没有人知道,很多年来巫姑都保持着这样一个习惯,在冷月清风的夜晚独上高处,守望长空,玄思冥想,并且留意到世上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听见很多只能在恋人间传递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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