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1088)

张越固然明白杨荣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但这种四周都是闲杂人等竖起无数耳朵的情况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显然不行。杨荣是永乐十六年戊戌科的主考官,是他名副其实的座师——尽管朱元璋朱棣两代最厌恶的就是文人串联结党,一个觉得科举挑选的都是没用的年轻人,废了科举数十年;一个则是忌讳科场主考官和取中的进士有往来,严防师生结党。但这一层师生关系在天下读书人看来却也是不容质疑的,哪怕他早就拜在了杜桢门下。

因此,他从军粮转运说到民夫征发,从朝会事宜说到人员任免,看似事无巨细,但却是在旁枝末节上兜兜转转,大部分重要话题都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尽管如此,他仍是注意到杨荣的眉头一点一点紧锁了起来,心中自是明白对方体会了自己的意思。

自从太祖皇帝朱元璋废宰相而尊六部之后,千百代文人的宰相梦就此终结,而自打被选入直文渊阁之后,杨荣便觉着这同样是一条名臣之路。只是要做名臣,首先就得有明君,而且还得不止是一代的明君。朱棣如今对他越发宠信,此次北征更是委以军务,他要做的不但是维系并加固这份信任,更得让东宫登基后也对他同样信赖。

在心中仔细计算了一番张越的话,他便有了计较,当下也不再问朝事,而是随兴地聊起了其它事。当知道张越祖母如今身体不好的时候,他不禁想起了早逝的父母,面上就有些不自然。无论是父丧还是母丧,他都是因朱棣下旨夺情,葬了父母就归京任职。虽说这也证明了皇帝确实离不开他,但于孝道而言却是大亏。

于是,他便有意岔开这个让人黯然的话题,当下便笑说道:“你家祖母也是有福之人,家风严谨人才辈出,并没有人单靠家门荫庇。你年纪轻轻就名动天下,全都是凭的实打实的功劳,起头还有人不服,如今恐怕是没人质疑了。就是焕章,在学问上头也极其扎实,为人又脚踏实地,将来也必然大有成就。对了,你回京之后可见过他?他能够以监生入都察院并非全是我的举荐,南北京国子监祭酒和司业全都保举了。”

见杨荣说起此事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张越不禁欣喜顾彬得了一位名师。他那位孤傲表兄拿着那锦囊多年,却是为了他张越的事方才登了杨家门,而杨荣为此收了这样一个弟子,恐怕不但是为了全昔日恩义,也是看重那人品。这时候,想起那天路遇顾彬时对方吐露的打算,他便索性坦白道:“我回京之后确实见过他,只是他对我说,来年还想再应乡试。”

“唔?”

把一卷书放进马褡裢的金幼孜这时候正好策马过来,听见这话便笑道:“勉仁,你这个弟子倒是有志气。虽说从太祖爷开始,我朝拔擢人才便是不拘一格,别说是国子监优等出身的监生,就是布衣,也往往一次奏对合意就拔擢为布政使。只不过他还年轻,走一走科举正途并不坏,好歹也算是一次经历。说起来,咱们当初建文二年这一科真是人才济济……”

话一出口,金幼孜顿时后悔了,连忙拿话岔开。只是这一来,三人就都有些尴尬,张越甚至有意堕后了几步。建文二年那一科确实是群星璀璨,单单入阁的就有胡广金幼孜杨荣三个人,其中胡广还因为相貌堂堂而被建文帝亲自简拔为状元,而胡靖、吴溥、杨溥、胡濙、顾佐等等都是赫赫有名,反而是因其貌不扬被黜落为榜眼的王艮殉建文帝饮鸩自杀。

张越甚至还记得后世一句一针见血的话——建文帝最大的贡献就是为永乐朝选出了一批名臣。

耽误了这么些时候,他猛地想起袁方自打进入那辆马车之后已经过去了许久,心里渐渐地担心了起来。朱棣如今越发暴躁,他曾经亲身经历过这位天子的怒火,此时不由得更留心前头那辆马车的情形。无奈这北征大军浩浩荡荡,马蹄声脚步声刀具摩擦声,而数万人的呼吸声汇集在一块也是了不得的声音,更何况塞外的风本就大,他根本听不出动静。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方才看到前头车驾上下来了一个人。目力极好的他一眼就辨认出那是袁方,见他上马时身手还利索,总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至少,这代表皇帝没有在一怒之下摔什么砚台茶盏之类的东西泄愤。然而,这心思刚过,就有人朝他这边飞跑了过来。

“张大人,皇上召见!”

因出塞之后大部分路途都在荒野之中,为防沿途补水困难或是水源不够数十万人马饮用,除了用武刚车运粮之外,随行大军的还有满载清水的水车。毕竟,断粮还能靠宰杀牛羊,断水就真正危险了。于是,由于清洗不便,哪怕是天子的座车,也只是在回师到了开平之后仔细洗刷过一次,但原本鲜艳的朱漆不免黯淡了许多。原本天子车辂决不许臣下登乘,但此次亲征在外,也没有那么多文官在耳旁唠叨礼制,因此朱棣自是不在乎这些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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