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繁华/致命祸情(182)

贺兰的声音可以催生出她所有的悲凉情感。她倾前身子伏在案上,脸枕着袖子。慢慢有泪渗出来,一霎儿落在缠枝纹的绿锦缎里,迅速干涸。

他仍旧站在窗前,靠着窗屉子茫茫张望。原本是想做做戏,套出她的真话来的。不想一个闪失,自己也认了真。对所有人不信任,像台上的戏子,画着厚厚的妆粉墨登场,长袖善舞,扮演的是另一个人。下了舞台,面对同类,就自然放松了警惕。他怜悯的看她,她被触到了最痛处,纤细的背影一挫一挫。他打消了拿这个不幸际遇来戏弄她的念头,往一个可怜的孩子伤口上撒盐,他还没有那么恶劣。

月亮是寡淡的,散漫挂在那里。有一半被庑殿顶遮住了,只剩细细的半缕。他越过重重宫墙往东宫的方向眺望——明知道是徒劳,还是忍不住。仿佛已经养成了习惯,心里期盼着,但愿他也在月洞窗前共赏这长安一片月吧!

伤嗟伤嗟,为自己也为她。

她抬起头,哭过了,眸子变得晶亮。她说,“我失仪了,监史说得真是感人呢!”

她还在掩饰,因为怀疑。他笑了笑,“我听说过许多,也经历过许多。我是个情海沉浮的人,外头说我什么的都有。说我骄矜、说我市侩、说我工于心计、甚至说我淫乱纵欲,尽可能的把我描摹成十恶不赦的败类。既然如此,我何不活得恣意些?红尘里翻滚,看透了很多事,还有赤裸裸的人性。你不够老练,像泾河水,水波再潋滟,终归是清澈见底。”

她想反驳,张了张嘴,到底还是闭上了。他的语调那么哀戚,一个愿意在你面前坦露自己内心的人,绝不会坏到哪里去。撇开前面两次不愉快的会面,这是第三次,但却很意外的走近他,看到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你做什么和我说这些呢?”她叹了口气,“我原以为你这人没有真感情,看来是我错了。监史这样华丽的人生,也有求之不得的时候么?”

他自嘲的哂笑,“华丽的人生?如果可以,我宁愿没有生在贺兰家!你知道周国公的爵位我是怎么得来的么?是我拿姓换的!其实我早就不叫贺兰敏之了,为了这该死的头衔,我不得不跟我母亲姓武。我应该叫武敏之……多难听的名字!我这半吊子皇亲,在李家人高贵的眼睛里是卑微的糙芥子。我无法融入李唐的圈子,连武姓都是借来的。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布暖一直觉得他是个不可一世的人,原来他也自卑,有着常人都有的迷惘。他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儿把他的苦闷都倒了出来,并不像弄虚作假的样子。她听着也颇有感触,只是好奇的追问他,“监史心里的人是谁?是宫里的么?难道是李家人?”

他脸上表情有一瞬不自然,但即刻就调整过来,言辞倒开始闪烁,“这会子不方便告诉你,日后你自然会知道。”想了想又说,“你和上将军相爱么?”

布暖赫然涨红了脸,他突然调转过话锋来,把她弄了个措手不及。她打着噎的嗫嚅,“我……我和我舅舅怎么能……相爱,这话不好混说的。”

“还是信不过我?”他无谓的笑,“我们鲜卑人根本不讲究,你们甥舅相爱也没什么,于我来说是平常透了的。”

她低下头,嘴角沉了沉,“我哪里敢奢望……你们鲜卑人是蛮夷,我们汉人不兴这个。”

他惊愕的嗯了声,“我好好同你说话,你敢嘲弄我是蛮夷?”

她白了他一眼,“本来就是!”

他对身外事向来看得开,自己名声都不觉得重要的人,老祖宗打哪个犄角旮旯来,更加不在眼睛里。蛮夷就蛮夷吧!他认命的点头,“罢,由你说。”言毕又兀自乐,“我以前瞧不上沈容与,常说他整天端个架子,不嫌累得慌。如今看来,上将军也有失常的时候。愈是这样,愈是有血有ròu,才像个有七情六欲的人嘛!”

布暖急躁起来,他怎么调侃她都无所谓,要损害舅舅名誉,那是万万不成的!她站了起来,捏着拳头说,“你别信口开河,我何尝承认舅舅和我怎么样了?你诋毁朝廷命官,仔细我上大理寺告你!”

他摇着蒲扇道,“你承不承认都是既成事实,我的眼睛可是雪亮的,想瞒我?你还早了点儿!”

她有些绝望,真是走到山穷水尽了。洛阳的把柄不算完,这会子还要雪上加霜,往后日子岂不更艰难!她一头羞愧一头愤恨,“别牵搭上我舅舅,这件事是我一厢情愿,他并不知道。”她难堪的避开他的视线,“你非要把人逼到这份上么?所有秘密大白于天下,那是多可怕的事!你让我自己偷偷喜欢,便是看出来了也别问,成不成?你让我留点里子成不成!我已经够丢人的了,我愧对列祖列宗。你要是闹出去,宫里井多得是,我跳下去,你也就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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