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宫花红(25)

他提起笔在砚台里蘸了蘸,随手从左手边的一摞纸里扯过一张,铺平了拿镇纸压好,边写边道,“开五帖,艾糙各二两,红花各八钱,使着好了再来。”

锦书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还在思忖他到底是什么人,莫非宗亲里有人在太医院供职么,又不能问,只得曲了曲腿,“多谢……大人。”

那双手保养得很好,白皙细腻,骨节修长有力,字也漂亮,是临的董其昌,出规入矩,放敛自如。锦书看着那手字,突然有个念头压抑不住的蹿上来,要想知道他是不是皇亲只有看他的眼睛,打定了主意就偷偷的打量他,只是他始终垂着眼,浓密的睫毛覆盖住了瞳仁,她壮着胆子试了几次无果,顿觉丧气。

红花在药柜的最上层,那人拿着戥子爬上木梯,很熟练的称了四两下来,直接倒在纸上包好,缓缓道,“我这儿不分了,你拿回去过了称再说。”

锦书应个是,又趁着行礼的当口躬身窥探。那人似乎察觉了,一敛眉,忽然抬头直视她,面上似有不耐,沉声道,“你瞧了我半天,到底在瞧什么?”

果然有那金灿灿的一圈,昏暗的火光下流光溢彩,直照人心里去,锦书一惊,总觉哪里不对,也没多想便跪了下来,磕头道,“奴才该死。”

一抬眼,竟见那皂靴上绣了花纹,分不清是龙是蟒,张牙舞爪的,再看那袍子下摆,横幅的八宝立水,上方居然有十二章祥纹里的宋彝和海藻,她大骇,方想起来,他虽然鼻音很重,可嗓音没变,为什么她先前没听出来,一根筋的以为凡是在太医院里的都是太医?早听说皇帝常自己给自己抓药,以前只当是谣传,谁知真有这样的事!怪道南三所里没人,想是都给他哄出去了,莫非他要学秦始皇炼长生不老药么,为什么连个把门的太监都没有?

她脑子里刹时乱哄哄绞作一团,就像被满盆冰雪兜头浇下,五脏六腑瞬间冷了个透骨。

第十三章梅厅雪在

皇帝见她趴着,耳垂上的珍珠耳坠子微微摆动,头深深低着,紫褐色的衣领下露出的一片颈子,白若凝脂,磕了头道,“奴才唐突,惊扰了圣驾,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把剩下的药馃子包好,淡漠道,“起来吧,你是第一个敢催朕的人。”

锦书站起身退到一旁,听了这话打了个噤,斟酌了才道,“奴才不知万岁爷在此。”

皇帝将五包药用细麻绳捆扎好,一举一动像模像样的,自己也不禁失笑,如果不做皇帝,说不定能成个好大夫,想起她前头的不恭,便故意道,“照你这么说,倒是朕的不是了?”

锦书窒了窒,心道一口一个“我”,又亲自在这里椿药,当年自己虽见过他,到底离了十来丈远,看了个大概,只记得身量很高,身姿也挺拔,脸却没看清,这回算是头一趟见,认不出也在情理之中不是吗?遂躬了身道,“奴才万万不敢,奴才原在掖庭当差,是昨儿才到慈宁宫的,头里没有福气得见天颜,请主子恕奴才有眼无珠。”

皇帝背手站着,瞥了她一眼道,“你叫锦书?朕记得你,你是那个会写字的宫女。”

锦书心头抖了抖,他的言下之意是:朕都记得你,你有什么理由不记得朕?她不明白,这人有这样强悍的气势,为什么在她父亲脚下三跪九拜的时候,也能做到从容而卑微?这就是帝王心么?真是个深不可测的人!她恨自己,明明仇人就在面前,她却连一点底气都提不起来,只消他一个眼神,自己就丢盔弃甲了,似乎不光是害怕,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敬畏,多么的可悲,敬畏自己的仇人,她应该是最没出息的亡国帝姬了吧!

想着想着有些恼羞成怒,什么叫“朕记得你”?她是cha在宇文家心上的一根刺,他怎么可能忘了呢?偏要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分明践踏她的尊严,虽然她早就没什么尊严可言了,却也不愿被他这样戏弄,于是她昂起了头,意气的说,“万岁爷好记性,我是锦书,慕容锦书!”

皇帝明显一怔,眯起了眼睛,“慕容……锦书?”

锦书勾唇笑了笑,“奴才是大邺明治皇帝的女儿,封号是太常,万岁爷应该听说过吧!”

皇帝哦了声,抚着右手上的琥珀佛珠道,“慕容高巩的女儿,太常帝姬,慕容十五……朕攻进紫禁城时你才七岁,如今长得这么大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没有仇恨,没有怜悯,不带任何感情,就像是路上错身而过的陌生人,他们的人生从来没有过交集似的。

尤四姐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