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清宫词(2)

我走至父亲身后,他一直没有发现我,带着醉意拨着琴。我看他,呵!鬓边的头发已经白了。

是的,大家都不再年轻。

十六年前,母亲正是一个五品官的独生女儿,父亲则是得宠的七皇子。春来出游,杏花吹满头,又见少年足风流,母亲立刻下了决心,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那时母亲是名副其实的贤内助,出谋划策,打点家务,任劳任怨,没有给父亲添半点烦恼。

父亲说:“倩宜,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我陈斐就此立誓,此生不再另娶他人。”

其实在母亲嫁进来之前,父亲已经有了一对双生子女,大我四岁,大哥名贺,姐姐名珏。他们的母亲王氏本是侍妾,母凭子贵,母亲进门后,喝了她奉的茶,终于熬出头,没有封妃,也算是个夫人。

母亲容了他们母子。她一直很理智很矜持。

新婚不过半年,先皇崩,太子未定。

朝中大致分两派,一派拥护皇长子毓,认为他长房嫡出,又是长子;一派则拥立四皇子昊,认为皇长子虽名正,可才不足,优柔寡断,喜色好声,而四皇子是先皇最宠爱的孙贵妃所出,文武双全,胸有谋略,果断英明,如继承皇位,必是一名名君。

吹得天花乱坠。

那是一段动荡的日子,人心惶惶度日如年。父亲起了很关键的作用,当然他是站在自己的哥哥一边。

不久,户部尚书李大人联合北方姚氏意图谋反的事传了出来,举国震惊。

皇长子忽然暴病而亡,死得再巧合不过。

李大人自尽前字字血泪,道:“天下人不知老臣冤枉,只知有明君圣人降世为王。奸人当道,吾国堪忧啊!”

且不管究竟谁忠谁奸,权利斗争中,本就是败者为寇胜者为王。公道自留给后世人,且尽生前有限杯,莫思身后无穷事。

哪个朝代权利更替没有一场血雨腥风?哪位皇权的确立不是建筑在无数冤屈的亡魂之上?

若怨,就怨自己生不逢时,怨自己不够狠辣,再不济。就怨命吧。命运之于人,就如同手之于泥,想捏成什么形状,就成什么形状。

不是不无奈的。

我无法从长辈的口中打听到详细的故事,我一直在拼着碎片。那是一个属于父辈的,遥远复杂的年代。故事的主人翁们现在不是高高做在龙椅之上,就是躺在冰冷的c黄上任由亲人哭泣。

昊帝登基的那天,母亲临盆,深夜,我就呱呱落地了。

普天同庆时刻,皇家宗室又有新生孩儿,正同群臣饮酒的皇帝听到了这消息,龙颜大悦,认为这是吉兆,逐为我命名为“念”。取“念德怀仁,思恩记宗”之意。

我之前的一半时间几乎都是在皇宫的高阁兰殿中度过,或听书习琴,或和皇子公主承欢皇上太后膝下。那是段靡靡庸懒而单纯自在的日子。

纵有千娇百宠,也不抵形势逼人。

弟弟出生的前三个月,御前侍卫的舅舅忽然被人指责谋反,说他曾狸猫换太子,当年带人抄李大人府的时候,将当时抚养在李府的皇长子的独子陈显偷偷换了下来,托人送走了。

舅舅给抓进大牢,是夜就死在大牢里。说是畏罪自尽,父亲就是审他的人。

我那时已经有八岁,比现在的睿还大,自然清楚记得点点滴滴。

深夜,舅舅自尽的消息传来,母亲惊摔了玉盆,脸色青灰,手凉如冰。她先是倒了两杯茶,而后看着我,眼中有种种不舍,于是倒掉了其中一杯茶水。

就在她举杯欲尽的时候,父亲冲进了房间,打落了她手中的杯子。

母亲冷冷道:“你还要怎样?我哥哥已死。既然你认定家兄换了那个孩子,那我也是罪人的家属,自当以死谢罪!只是我有一事要问清楚,一个十二岁大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掉的包?”

父亲一字未发,我仰头看他,他的手在发抖。母亲自那夜开始半隐居,直到去世。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

夜已深。父亲早就停了琴,喝醉倒在案上。我去扶他,听到他在喃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必定是在幻觉中看到了母亲,依旧风华绝世,面若芙蓉体若柳,回眸一笑百媚生。

我说:“爹,回房吧,这里露水重。”

他恍惚着抬头,说:“倩宜,你回来啦?”

“是。是。”我应和着,他现在一脑子糨糊,我不和他争。

“其实……其实……我也是不甘愿的啊……”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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