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行记(89)

果然是个男孩,个头甚大,只可惜两肋之下生满了红丝状血瘤。妇人虽失血过多,神智不清,却也总算保住了性命。

他检查完婴儿,替他剪了脐带,将软绵绵的孩子包在一块棉布之中,一面交给田钟樾,一面道:“男人无子,便责其妻妾。殊不知是他自己肾中伏火,精多红丝。以气相传,故生子均有此疾。加之他常服固下之药,遗热在胎。此症跟妇人无关。给他开些滋肾的药,以泻肾中火邪,补真阴之不足。他的妻子若再怀孕,受胎五月,记得以黄芩白术作散服下,当能生出健康之子。”

田钟樾忙道:“学生记下了。”

他点点头,挥了挥手:“你去和那个人说罢,我懒得再见他了。”

收拾完毕,他复又淋浴更衣。赵谦和赶过来强行将他接了出去。

“谷主,你今天不能再干了。”

临行之前,他听见那男子握着妇人的手,柔声细语:“阿欣,你可好些了?方才我一直惦着你……”

走出二门,由东边一道粉墙进了一个垂花门,再往南转了几道弯,赵谦和将他送到离竹梧院不远处的一个竹亭内。

亭外遍种芭蕉,绿荫匝地,竹影萧疏,鸟声聒噪。几株樱桃早已红透,他仰头一看,脸上不由得浮起了一丝微笑。临近地面的一层果子已被摘得精光,除了那个喜欢爬树的小丫头,还会是谁?

“过几天去把子悦接回来罢。”他道。

“前天老谢到舅爷家去了一趟,她和一群表哥玩得不亦乐乎,死拉活劝也不肯回来。”赵谦和一面说着,一面将亭上月白亮纱的卷帘放下来。暮春之季,花香果熟,野蜂多来扰人,不可不挡。

“那就让她多住几天。”他缓缓地道。

阳光从树隙间斜射过来,透过纱帘,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几个时辰紧张的忙碌,他有些昏昏欲睡。

赵谦和燃起茶炉,将一个雨过天青的桌罩铺上石桌,给他倒了一杯茶,便悄然退下。

一阵轻风从林隙间吹来,空气中忽然充满了松木的芬芳。还是初春天气,风有些冷,他不禁拉了拉身上的薄毯,将微微发烫的茶壶握在手中。

凌霄花已攀上了竹篱,山墙上古藤葱绿,薜荔覆满窗牖,盖住了上面雕刻的流云仙鹤。

远处一道小溪传来欢快的水声,一只鸭子安闲地游过,身后跟着七只毛绒绒的小鸭。岸边的碧糙衬出幼雏金黄的毛色,它们在水中嬉戏,自由自在。

晴空之下的神女峰像一位穿着黑衣的仕女,显得肃穆悲伤。

几团烟气迅速飞过,留下一片苍茫的水雾。

在山际间移动的几个白点,是江鸥。黑点,大约是山鹰罢?

糙丛中“倏”地一声响动,一只野兔飞跑而去。

他的目光追随着空中云朵舒卷的形状,掠过山尖,在重峦叠障中消磨。

思绪如洇开的墨迹在图卷中缓缓散开。

远处峭壁上一个山亭翼然而出,一旁阴翳的古木裹着一团冷光翠色高cha天际。——山亭属于那群缘山而上的新修院落。他只在完工时去过一次,隐约记得亭下临着一个深谷,是云梦谷的药园所在。

虽是正午,那里并没有什么游人。

只有一个蓝衣人抱着一个孩子在亭子中走来走去。

那是个女人。有着浓密的头发,脑后挽着一个极大的发髻,以至于他差一点把发髻当成了一顶帽子。

她个头与荷衣一样瘦小窈窕。

她来来回回地走着,似乎在哄手中的孩子入睡。

女人的步伐充满活力,一副随时准备跳起来的样子。

他不禁笑了。

这世界果然很大,相似的人也很多。

她让孩子扒在腰侧,一支手臂稳稳地兜住他的腰,从远处看,好像是挎着一个篮子。

他不由得想起荷衣抱子悦时的样子。她总说这种抱法最省力。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目光不知不觉地定在了她的身上。

接着,那女人背对着他坐了下来,理了理头发,将有些松散的发髻拆开,又重新别起。她这样做时,先把簪子含在口里,手则沿着脑缘划过来,将长发绕成一卷,再用簪子稳稳cha住。

他的心开始砰砰乱跳。

也许他见过的女人太少。也许,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盘发。也许……

低头沉思片刻,他复又将目光移回。刹那间,女人的身影模糊了起来,衣裳开始变紫……他怔怔地望着前方,幻影又出现了,那朝思暮想的人斜倚危栏,缓缓转过身来,似乎在向他招手……

他低下头,拒绝再看,却奋力地驱动起轮椅。他一溜烟地驶过长廊,越过八角门,穿过一道木桥,转了三四折,才发觉那亭子其实离自己方才的所在极远。目光是笔直的,走到那里却要费尽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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