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行记(90)

这一处新园他极少光顾,脚下的路几乎是陌生的。他发疯似地往前赶,怕她会消失不见。好不易驶到亭下,已累得气喘吁吁。前面的游廊上却有四级台阶,越过台阶,还要再走几步才能到达亭脚。从亭脚往上,山势陡峻,石阶云梯般竖起,又窄又高。

那石阶究竟有多少,他没有数。

亭名“观峰”,原不在糙图上,是他自己后来加上去的。

此处遥对碧峰,下临绣谷,风景如画,正是筑亭佳处。考虑到慕容无风行动不便,方天宁只好将之放弃。

赵谦和曾反复叮嘱他,谷内所有建筑的基本原则,是“必须让谷主感到方便”。

是以当慕容无风问起何以不在此处筑亭时,方天宁解释道:“从廊下拾阶而上,需在第四十级台阶之处建亭方妥。可是……”

“四十级就四十级。我去不了,别人总可以去。”他大笔一挥,添上了一个六角山亭。

如今山亭就在眼前。

他抬起头,发觉亭子的大半被一棵古槐和几块嶙峋的山石遮住,剩下的小半里不见那女人的身影。

那会是她么?她还在不在?

没有多想,他将轮椅抛在一边,抽出拐杖站起了身子,扶着栏杆,颤颤巍巍地爬上了四级台阶,又勉力向前行了五步,已是大汗淋漓,心跳如狂。

受伤之后,他极度消瘦。双臂羸弱,腰肢无力,离开了轮椅几乎寸步难行。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很可怕,只要力所能及,从不让荷衣相助,总想证明自己的身子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思绪总把他引向心潮澎湃。

他停下来,靠着廊柱歇息了片刻,吞下两粒药丸,等待呼吸平静。

目光沿着长廊搜索,他期望此时能有一位路人相助。

可是廊上一片空寂。除了自己,只有檐上啁啾的鸟声和漏窗洒下的迟迟日影。

他只好拄着拐杖,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埋着头继续往前走。

远处猿声呜咽。

风在山谷间回旋。

山坡上长满了淡紫色的杜芫。道旁一棵巨大的辛夷,纯白的花瓣纷纷飘落,洒了一地。

有几片飘进了廊内。

——杜芫:辛、苦,微温,有毒。泻水逐饮,行气通脉。

——辛夷:性温,味辛微苦。祛风,通窍。阴虚火旺者忌服……

脑中不知不觉地闪过了药书上的几行字。他嘲笑自己是个书呆子,不论看见什么花糙,第一个反应总是《本糙经》上的条目。

那辛夷有一股刺鼻的香气,令他阵阵作呕。

凭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他终于来到了亭脚。

离开了游廊,坐栏也跟着消失了。唯一能让他凭借的,只有石阶两旁的扶栏。

扶栏的那一边,是深谷。

稍有不慎,随时可能跌下去。

一阵山风呼啸而来,吹得他的袍袖猎猎作响,几乎要将他卷到半空。

他却感到一阵轻松,深吸一口气,借着这股强劲的风力发疯似地往上爬。

他以为自己爬了很久,虽然胸口已被狂跳的心脏塞满,早已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他还在无知无觉地往上爬。回头看时,那石阶他只上了七级。

长发早已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搭在肩上。他咬着牙竭力想站稳,身子却在空中晃了两晃,正要伸手抓住扶栏,转身之时却听见“叮当”一声,一支拐杖掉在地上,滑到了亭下。

他勉强地支撑着自己。心中暗自苦笑。

那女人当然不会是荷衣。荷衣早已去世。

为何一定要见到这女人,原因连他自己都觉荒唐。

那只是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可是她挽发的样子,抱孩子的动作,走路的姿势……勾起了他无穷无尽的思念。

他只是疯狂地扑向那个影子,任何一丝能让他辨认出荷衣的痕迹都让他疯狂。

只要看一眼这个与荷衣相似的女人,并不需要认识她,他就心满意足。

我一定是疯了。他自言自语地道。手一松,跌倒在地,手掌在粗糙的石阶上重重地擦了一下,掌心满是血痕。

陡直的台阶无限漫长地向上延伸着。

前面的亭中没有半分动静,她显然毫无所觉。

已过了这么久,她是否还留在亭内?

哦,她多半已经离开了。不然,那拐杖落下时发出的叮当之声,不会不引起她的注意。

他嘲笑着自己痴迷不悟,而那可怕的疾病又开始发作。他颓然瘫倒,垂下头,忍受着心头一阵袭来的绞痛。

一片槐叶悠悠荡荡地飘下来,掠过他的头顶,落在面前的台阶上。

他注视着它。

风乍起,槐叶飞向空中,飘向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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