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春风(4)

  人,很高。

  高她一个头的舱门,他却需要弯腰。

  人,很魁。

  两个她能并排过舱门,他一个就撑得满满当当。

  人,很棱——她指的是长相。

  脸廓像是让斧头劈出来的,有棱有角,一看就是又臭又硬的不拐弯脾气。硬棱的脸型,五官也显硬,冷刀的狭眼,绝崖的鼻梁,抿起嘴来削薄无情。

  这个人,这张脸,对女子而言,熟到不能再熟。

  初见他时,她曾莫名心安过,觉得靠山蛮稳。

  谁知道,他是空长着英雄脸的石头脑袋,蠢狗熊,恬不知耻的厚皮赖子,因为他的蠢,拖累了一家子人。

  但是——

  可是——

  鬼呀!

  “哦?有人?”那人嘴角微扬,冲胳膊下的脑袋瓜一乐,再抬头道,“这位姑娘,对——”不住?

  呃——人呢?

  对墙的窗子上惊现一个大洞,半扇破木架歪晃着,哐啷当坠了地,风雨即时穿堂,灌得暖屋湿冷,炉火奄奄一息。

  屋里,已无人。

  男子眨眨眼,嘴张半天,纳闷道,“我这是见鬼了?大驴,刚才咱面前有个丫头僵站着吧?”

  胳膊下的脑袋没好气,却夹带一丝明显的得意,“我的祖宗爷,不是您见鬼,是她见鬼。别看苏娘胆小如鼠,可聪明得紧,这会儿转不过弯,等会儿就想得明白。她既然都瞧见您了,咱不用再鬼鬼祟祟,四处混吃混喝,可以回家了吧?”

  叫大驴的人,泰伯留他运棺,原本两个月前就该到家,不过,虽然延了这些时日,好歹运回活生生的爷,自觉不会挨训。

  “苏娘?苏娘……”男子嘴里咀嚼这两个字,一拍头,想起大驴平常哈拉,“是我娘庵里拣来的丫头。”

  大驴脑袋向上转,翻白眼,“不止,夫人认她当了干女儿,夫人临终前,您还被迫认她为义妹,发誓若有恶待,这辈子就讨不着媳妇。”

  男子眉毛一耸,听听这是什么誓?除了讨媳妇,好像他就没别的志气。只是大驴有一点没说错,既然让家里丫头看到,他恐怕不能继续装死了。

  “那丫头会功夫?”他已不是大驴嘴里头脑简单的武夫,一双眼精光四射。

  “怎么可能?顶多就是跑起来快。您不知道,她胆子跟针尖那么——”

  男子却突然回身,将大驴挤到后面,目中精光散尽,悍武抱拳,大剌剌问,“二爷,怎么连您都惊动了?”

  船边,三四个小厮打着两柄大伞挡风挡雨,只为一位年轻公子。

  公子颜如玉,气质似风流,目光似斯儒,周身似贵似傲,淡定慵闲,就是没有半枚铜板臭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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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夜,狂风大作,盆雨瓢泼。

  一道影子快如鬼魅,窜上赵府后头高墙。

  眼看可以轻松入内,人影竟硬生生打个后空翻,回到墙外,规规矩矩扣两记铜环。

  深更半夜出入,当然不可惊动别人,扣环不太响,但她也不再敲,站门檐下安静等着。却不小心,瞥见头上一只破瞎白灯笼,那个褪墨大晦字分外刺眼,引得她冷笑连连。

  丧——个鬼啊!

  浅檐难敌风雨,感觉衣料一阵一阵贴背,秋寒入骨,她将布衣拢拢紧,慢半拍发现自己犯傻。后背能拧出一盆子水来,拢紧反而更黏冷,她叹气,站站直。

  很快,门缝里闪来亮光。门闩轻下,露出一张不苟言笑的矍瘦老脸,身着黑布长衣,卷了白袖,帽上一圈粗麻棘布。他看到门前已成落汤鸡的人,立刻黑了脸,可是惊归惊,反应不慢,赶紧放人进来。

  老头往院里喊,“老婆子,苏娘回来了。”

  小院真是小,没几间屋子,口字形三边廊就把一圈逛完。

  夏苏自然看得到厨房还有灯,顿觉身上不冷。

  心头暖了,脸上却淡淡然,看不出真颜色,她慢吞说话,“不是让您二老别等门?”

  “那你又敲门?”老头立刻驳回,而且还不让她慢吞吞,催她赶紧换衣服去。

  看夏苏的屋子摇起光,老头才走回厨房,见老伴光顾着热饭热菜,就道,“苏娘淋了雨。”

  老妇哎哟一声,忙从厨柜里拿出姜块,利索切丝,烧水,放一大勺红糖,“姑娘家最不好淋雨挨冻,让她换个日子出门,就是不听。”

  老头蹲一旁拉风箱催旺火,直到老伴说行了,才从腰里摸出烟斗,随便塞些烟丝,对着灶台上的油灯狠劲一吸,骂一句笨大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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