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燕(183)

苏燕半晌没有回答,宫人继续道:“是昨夜的事,他老人家今年身子越发不好,奴婢一直尽心照料着,谁知昨个夜里他起夜时候还挺好的,晨时奴婢没听见咳嗽声,起身去看,才发现张侍人的身子都僵了……”

对方说得很仔细,以免被当做照料不周受到责罚。

得到张大夫的死讯,苏燕的眼神如同古井翻起了波涛,然而很快的,这点波涛也被她压了下去,只剩下令人不安的沉静。

她点了点头,应道:“我知道了,开始着手后事吧。”

苏燕朝着殿内走的时候,面上显得有些魂不守舍。碧荷离去后,宫里大都是后来人,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她从前是什么模样了。如今张大夫病逝,已经没人记得她是苏燕,只记得太子生母,记得含象殿的苏昭仪。

她往台阶上走,脚下没留神,忽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宫人们连忙来扶她起身。

摔下去的时候,苏燕听到了一声极清晰的碎裂声。她还未起身,先朝着手腕看去,果不其然,那只翠绿的镯子已经碎裂成了两半。

“苏昭仪怎么样了,可有伤到哪儿?”

“苏昭仪?”

苏燕垂下眼帘,捡起自己的碎镯子,缓缓直起身,摇头道:“没什么大碍,进去吧。”

——

徐成瑾同林馥说完那句话以后,不等林馥训斥,他立刻便反悔了,说道:“是我不对,阿娘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林馥自然不会将一个七岁孩童的话放在心上,笑着安慰了他几句便让他回去了。等送走了徐成瑾,宫人才告诉她苏燕来过的事。

“看来苏燕是来找阿瑾的,”林馥看向林拾,悠悠道:“你说她还记得自己从前的话吗?她这苏昭仪当得快活,日后兴许还能坐上太后的位置,从前那些过往八成是忘干净了。”

林拾不由想起当初她带着苏燕离开洛阳时,苏燕毫无留恋地脱下一身华服,跟着她翻山越岭磨得脚上都是血泡,却始终没有一句抱怨的话,面上只有希望与欢快。难道生了一个孩子,便能让人生出这般大的变化?

“无论如何这都是她自己选的路,如今她是太子的母亲,恐怕再做不到从前那般,也只能释怀了,兴许如今的日子也不算太坏。”林拾犹疑不定地说完,心底隐隐地感到失落。

正是因为她见过苏燕在幽州的模样,才难以将那时候的她和如今偏执的母亲联系在一起。

张大夫在皇宫里只是微乎其微的存在,他的死除了苏燕会感到难过,再没有人会去记得他。

徐墨怀知晓了这件事,本想安慰苏燕几句,却见她面上并未流露太多悲痛,那张脸上的表情甚至称得上麻木。

“人皆有一死,你也不必太过伤怀,张侍人年纪到了,我会命人厚葬他。”

苏燕听到他的话,点头道:“我知道,你不必说这些。”

她连哭都没有,反而让徐墨怀感到一丝不适应,好似眼前的人已经不是她了。

苏燕和顺乖巧,不再反抗忤逆,而这几年的安分守己也能看出来,她的确没有再逃走的企图。可今日的苏燕,与从前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徐墨怀忽然有些感慨道:“这几年你变了很多。”

苏燕眉眼微微弯起,笑了笑,说道:“难道我变了,陛下不再喜爱我了吗?“

苏燕一直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她也能看出徐墨怀竭力避开从前种种,似乎只要不再提及,那些令人不堪的过往便不存在。

她已经不是小山村里的一腔热忱的农妇,她学会了读书写字,学会看人的脸色说话,宫里的规矩她也都学会了,按理说她与从前已经是判若两人,成了徐墨怀最满意的模样才是。

徐墨怀走近,将她揽到怀里拍了拍,说道:“不要胡思乱想,我何时不喜爱你了。”

苏燕仰起脸,目光越过他,去看窗外那棵海棠树上的鸟。

人都会变,倘若她已经不是从来的模样,徐墨怀又在喜爱着什么。将山野里的野花强行栽种到自己的林苑,将燕鸟折断羽翼关在笼子里,最后野花枯萎,燕鸟奄奄一息,他真的还会始终如一吗?总有一日,他会发现一切都变了,而他还有更多需要关注的事物,所谓野花,不过是他这壮阔繁华的一生中,最无关紧要的一抹艳色,迟早会随着时间变得黯淡。

苏燕挣扎浮沉的一生,在徐墨怀这样的君王眼里,不过是轻如鸿毛的存在,只要动动手指,便能用喜爱的名义碾个粉碎。

她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

张大夫离去一阵子后,苏燕时常捧着自己碎裂的玉镯发呆,徐墨怀看不过去,命人去寻了一副极其相似的镯子回来,又将摔碎的玉镯拿去让工匠修复,即便如此,后来也不见苏燕再戴过任何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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