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216)

作者:莫草 阅读记录

如今这道圣恩令,正是为了补足这一缺陷,让小家小户、乡村僻野的女子,也能得到女教庇护,安于室,顺于夫,保得一生节义不失。来日墓碑上,也能得一句「贤妻良母」的身后之评。”

盛明萱的声音与阿蒙迥异,前者敦厚委婉,后者热烈高昂。

阿蒙大笑起来,叫人心里忍不住飞出小鸟,振翅之间,阴翳尽开,丽日晴天。盛明萱讲起道理,便如溪流淙淙,不疾不徐,温柔悦耳。

无奈这溪水似是有毒,恒娘消受不起。听到一半,已然攫紧拳头:盛明萱的意思,竟是要借圣恩令女学条款,做成一个天大的牢笼,将市井之中,乡野之间,那些一辈子做牛做马的女子,全都驱赶进去,接受「圣恩雨露」。

愤怒令她呼吸急促,粗重可闻,盛明萱回头看了她一眼。

透过厚厚的帷纱,她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接下来的话便是朝着她的方向,似是说与她听:“便如周婆言问世之日,大街上无数女子痛哭失声。为的什么?正是为的她们不知礼节进退,不懂顺从委婉,所以受了尊长教训打骂,不予反思悔过,只会怨天尤人,由此陷入恶性循环。”

“若是圣恩令行于天下,所有女子皆能习得女德,便是全身之道。男子就算要责骂,也并无理由。女子就算受了责骂,也不生怨怼之心,安然若素,谦退恬淡。人人如此,家家如此,何愁天下不治?”

恒娘不曾领会她语气中的殷切耐心,也顾不得是在堂皇的大庆殿,顾不得高高的丹陛上,坐着天下最尊贵的男子,居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照你的说法,只要女子甘心做牛做马,就能治国平天下。如今天下没有大治,原因居然是女子们不甘心,是么?”

盛明萱沉默了一下,小声提醒她:“恒娘,你与我是一边的。”

大庆殿可容数万人,今日只站了百十来人,殿内愈发显得深幽空旷,说话的声音甚至能带出回音。

盛明萱这句话虽然特意小声,周围却仍听得清楚。过了一会儿,丹陛上传来一阵嗬嗬声音,声音沉浑,显是个胖子在发笑。

恒娘原本被她气得脑袋里嗡嗡嗡,一阵金铙乱敲,瞬间涌出无数反驳与质问:

你说的全身之道,是牛马猪羊的全身之道吗?

你自己也是女子,为什么眼里没有女子,只有牛马和它们的主人?

牛挨了鞭子,也会流泪,猪见了屠刀,也会哀嚎,那些没学过女教的女子,受尽折磨,会粗鲁地唾骂,会不文雅地诅咒,会拿头去撞柱子,会拿命去讨公道。

这些痛到极处的嚎叫,从无间地狱里头传来的痛喊,到了你嘴里,竟是轻飘飘的一句未受教化的原因?

你想要盖上她们的眼,塞上她们的嘴,掩住她们的耳朵,还要一手捏碎她们原本感受着真实痛苦的心,再将她们如牛羊一样,驱赶进圣贤打造的牢笼:看,这笼子多安全,多牢实,只要你呆在里面,就再也看不到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人,你就会平安,就会甘愿。

不由自主,再一次回想起阿蒙那句话:我不想,活在那样的世道。

怎样的世道?

千年前曹大姑的话,百年前宋学士的话,今日盛明萱的一句话,穿插着,点缀着,让那座三纲五常的高山越来越面目模糊,却又沉默狰狞,无处可逃。

曹大姑说话的时候,飞燕尚在掌上舞。宋学士说话的时候,女帝陵前无字碑傲然矗立。可是,那笼子就在这样的精心编织下,越来越精细严密了。

十年以后,百年以后,千年以后,这笼子会不会越来越重,叫人无法撼动?

越来越密,让人喘口气都要用尽毕生的力气?没有光透进去,没有风吹进去,就像个黑暗闷热的蒸笼,女子们在里头撕咬,腐败,溃烂。

只在特定的时刻,特定的日子,凑齐剩余的残片,挣扎着打扮出光鲜的样子,迎接男子的大驾光临?

看着盛明萱脸上的帷幕,心中止不住冷笑:先是关住脸,再是身子,到最后,会不会让女子终身不下绣楼一步?

那日在太学讲经堂,面对胡仪时,她有过这样滔天的怒火。今日对着盛明萱,怒火卷土重来,却又比那日多了深深的失望。

盛明萱自己也是女子,是有机会读很多书,明白很多道理的女子啊!

这念头撕扯着她,令她不适,令她愤怒,令她心脏攫做一团,令她脑海里似烧着热炭,怒火炽烈。

怒火曾经令她忘记自己的身份,今日再次令她忘掉自己的立场。

被盛明萱这一提醒,上面那笑声一刺激,身子一激灵,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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