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296)

作者:莫草 阅读记录

抬着匾额的娘子站得近,亲眼看到他额头上青筋一跳一跳, 如雨后泥土松软, 无数春蚓蠕动。

又被他目光中的悲意惊吓, 手上一时忘了用力, 那匾额正要落下地来,被仲简出手, 轻轻抬起。

常友兰得知消息,带着鸣皋书院学子匆匆赶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不由得顿住脚步。

恒娘瞅了学正一眼,笑眯眯道:“学正老爷,你的诗书学得不太灵光呢,远不如胡祭酒。这块匾额,旨在颂扬祭酒谨守圣人之道。如果它是下作、是侮辱——”

收起笑容,声音严厉起来,“那你们凭什么评判世上的娘子?评判她们贞与不贞?顺与不顺?那遍天下的贞节牌坊,岂不是朝廷国家,对天下妇人的羞辱?

国史上头,无数的贞洁烈女,岂不是史官对这片土地上曾经生活过、正在生活着、未来将要降生的无数女子,无差别的、永恒的羞辱?”

“不用再说了。”胡仪抬手于胸,一寸一寸捏紧,指关节轻轻作响。

他看着对面那个眼神里藏着针,藏着火的女子,竭力维持着最后的庄严:“薛恒娘,我知道你的意思。这匾额,我收下了。借你金玉良言,今日正好教我太学诸子知道,礼之一字,并非独独施加于女子。天下之人,无论男女老少,只要受了教化,都当依礼行事。夫之对妻,自当有个义字。”

正午时分,北风凛冽,冬日黯淡。诺大的太学大门口,人头济济,竟无一人咳嗽出声。

恒娘眼神一扫,瞧见众人脸上不再有幸灾乐祸的笑容,倒开始有些物伤其类的愤慨。

常友兰低声问自己的学生:“你们可有想法?”

有个素昔胆大的学生怒而作答:“山长,学生此后,必定多纳妻妾,多游花街,断然不能让这些女子用这种方式辱我。”

常友兰瞪他一眼,见他虽然低头,脸上仍有忿忿之色,知道他心中不服。

摇摇头,喃喃道:“胡祭酒今日受辱,想要换来的,是你们洁身自好,守礼而行。不是叫你们以此为由,反滋生悖乱心思。”

虽然口中教导学子,心中却不免难过。看学生们的神色,只怕并未听进去分毫。

恒娘举起手来,高声喝道:“祭酒所言,你们这些君子,可都听清楚了?师长所教,圣人之训,你们敢不遵从?”

娘子们将她的话重复两遍,声威凛凛,语调刚烈,在北风中满含肃杀之意。

顾瑀本想举手应和,忽然发觉四周氛围不对。众人沉默看着前方,一张张脸上,竟不再如方才般嬉笑,嘴角紧抿,肌肉绷紧,甚至有人牙齿咬得格格响。

就好像,此刻站在前头,衣襟微微颤抖的男子,不是别人,便是他们自己一般。

他左右看看,悄悄收回手来。

恒娘唇角噙着一丝冷笑,断然挥手,厉声喝道:“鼓乐何在?还不奏乐,为祭酒行嘉贺之礼?”

鼓乐伎人便似事前约好一般,她声音一落,即刻吹打起来。

这回却不只是随意敲打,竟有着个曲调,喜气洋洋,热闹喧天,直似新人成亲,揭盖头、喝喜酒,诸般花巧。

恒娘趁着这空档,悄悄拉了拉仲简衣袖,低声道:“仲秀才,这会儿正是饭点。我一时脱不开身,能不能麻烦你,替我回一趟家,劝着我娘把午食用了?”

她家的新家规,仲简自是知道。看了看目前情势,胡仪虽脸色铁青,却当真将那匾额接过,抱在手上。四周学子开始低声议论,不再如方才一般肃杀紧张。

应该不会再出什么意外。

朝恒娘点点头,低声道:“你小心行事,不要鲁莽。”

恒娘道:“好。”

等他转身要走了,忽然又说了一声:“仲秀才,谢谢你!”

少女声音轻柔,如柳如烟,氤氲柔和。

仲简倏然回头,见她神色如常,和气地对自己笑笑。怔了一下,方点点头,转身大步走了。

恒娘目送他走远,背影消失在御街另一头,唇角笑意蓦然消失。

一曲《贺新郎》将将到尾声,正是曲终人散,酒阑月明时刻,恒娘纵目远望,御街两旁,如蛛丝网一般的街巷后头,影影绰绰,许多人头探出来。

笔直的御道尽头,一队娘子白巾素服,井然有序,快步行来。

乐声一停,这队人正好走到人群外围,女子沙哑声音响起,分外刺耳:“薛恒娘,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如此狂妄悖乱?行此倒行逆施之举?”

众人吃惊,齐齐回头。看到这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娘子,为首一人,肤色暗沉,眼皮浮肿,腮帮上数点雀斑,眼眸中却有寒光闪现,令人胆寒。她手指如剑,指着薛恒娘,正在切齿喝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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