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297)

作者:莫草 阅读记录

恒娘抬起下巴,冷哼一声:“你为何骂我?胡祭酒安然受此贺喜,与你何干?”

那娘子抬高声音:“旌表仪仗,都是朝廷专有之物,哪里是你一介民妇,敢擅自做主送出?若天下都照你这般行事,哪还有什么规矩律法?”

她声音粗哑,这一放声说话,更是如同刀石摩擦,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发紧。

太学生们日常所闻,多半是娇花软语,清脆宛转,哪里听得这样的声音?不由得纷纷皱眉。

然而对她言中之意,却是忍不住点头附和,甚至暗中惭愧:怎么自己竟没想到这一点?大约最初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思,以至于没有深思个中含义。

胡仪上下打量这群娘子,确认自己从未见过。不禁纳闷,这些是什么人?何以要当众站出来,替自己说话?

至于她言下的意思,倒也不无道理。薛恒娘送匾,既可说是民间贺庆常礼,也可说是僭越朝廷法度,端看怎么解释而已。

胡仪身后,诸多学官相互交换个眼色,人人脸上浮现庆幸神色。

胡仪出任祭酒未久,学官们未必对他多么敬服。但他一日是太学之首,便一日是太学的颜面。

倘若胡仪因着政争被罢黜,那是丝毫无损太学声望,士林里说起来,都要扼腕击节,叹一声「道不行,浮槎于海。言不采,放鹿深山」。

然而今日这番来自女子的所谓「颂扬」,却足以让太学从上到下,数千男儿抬不起头。

以后走出去,人人都要指指点点,议论说笑:“这是「义夫」手下教出来的学生,怕不都是些窝囊废,被婆娘钳制的受气包,失了男儿气概的软脚虾?”

身为须眉男儿,昂藏丈夫,还能有比这更羞辱的事情吗?

因此上,众位学官不禁欣然点头:这队身份不明的娘子,说的话倒是大大地有见识。

站在所有人中间的薛恒娘,居然也在点头。

她一颗包着头巾的脑袋缓缓点着,眼神闪亮,嘴角含笑:“你说的话,很有道理。那依你所说,这事该如何做呢?”

那娘子长笑一声,举起手来,朝北边一指,声音虽哑,却人人听得一清二楚:“自是诣阙请愿,请降天恩,为胡祭酒赐名节,为天下男子立规矩,为千秋万世正风尚。”

诣阙!

太学门前静寂了片刻,随即越来越大的吵嚷声响起来。

顾瑀激动地揪着余助衣襟:“你听到她们说什么了么?诣阙!她们要去诣阙!”

就连他这个不学无术,花钱买来的太学生,也知道诣阙对于太学的意义。

自东汉末年以来,诣阙已成为太学生千年传承的政治传统。

凡朝廷军事大败、丧权辱国,又或是忠良被陷、奸臣弄权,太学生们往往便要愤而集结,前往大庆门前陈情请愿。

此事兴于后汉,复盛于本朝。本朝自世宗皇帝而下,历代人主都不得不尊重这古老的惯例。

这本是太学生们视为自家专属的殊荣,此刻竟被一个女子理直气壮喊出来,叫嚣着,妇人也要去诣阙,也要去上书。

这狂妄行径简直让太学生们觉得,自己周身冠带被褫夺,手中利刃被抢走。嗡嗡的声响中,无数人在愤怒高呼:

——“岂有此理。妇道人家,岂能诣阙?此事古未有之。”

——“妇人诣阙,扰乱纲常,定会受朝廷大刑伺候。你们若是不怕死,就去尝一尝禁军的长/枪钢鞭。”

——“真以为自己能跟太学生、读书人相提并论?痴心妄想。”

胡仪本犹疑未决的眼睛倏然大亮,霍然盯着那娘子,又掉头看向薛恒娘,颌下胡须无风自动。

心中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原来,这才是她的最终目的。

这群小娘子虽是女子,这份勇气与决心,简直叫他不敢置信。

薛恒娘似是看出了他的迷惘,居然朝他笑了笑,目光之中,大有温和之意,不再如方才一般,霜刃凛然。

她在人群中高举左手,捏成拳头,声音铿锵有力:“诣阙!谁与我同往?”

男子们伸手指点,为她这样不自量力、滑天下之大稽的行径笑得前仰后合。

然而恒娘的话,并非没有应答。

起初是那队娘子们高声叫道:“我们愿往。”声音并不大,被几百个男子的笑声淹没。

男子们继续哄笑。

渐渐地,从四处街巷中,越来越多的娘子队走出来,每一支队伍都打着一面旗子,便如那酒店外立着的招牌幡子,上面写着「某街某巷女人社」,打旗的人一边往前走,一边如同喊号子一般,有节奏地高喊:“我们愿往。”

男子们的笑声渐渐小下去,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娘子队如雨后春笋,不停地从街巷里头冒出来。

同类小说推荐: